一坐定,兩腿盤上,眼睛一閉,他就入定了,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影音團隊早已拍攝完畢,他依舊腰直背挺,靜止不動,像棵老泉山上的老樹,彷彿從盤古開天他就在哪兒,天晴也在,落雨也在,與天地一起。
他是黃誌群,優人神鼓的音樂總監,大家都稱他阿禪師父。
從小就在山中長大,黃誌群出生於馬來西亞怡保,怡保因四周被石灰岩山嶺環抱,有「山城」之稱,正好位於檳城跟吉隆坡中間,「其實跟台北有點像,就是一個四面環山的城市,非常漂亮,怡保的山還有小桂林之稱。」
黃誌群家就在山腳邊,下課之後他書包一丟,就跟著同學們一起去跑山,在山上玩昆蟲,探險,玩到天暗才回家,「小時候不覺得跟大自然在一起,有那麼獨特,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段很童真的時光,真是蠻幸福。」
「我家附近剛好有那麼一種一悲一喜的現象,一邊是廟,一邊是墳場,從小就聽著鼓聲長大。」
黃誌群說,有廟會的時候呢,鑼鼓喧天,非常熱鬧:但另外一側呢,就是墳場,「我們那邊有一個習俗,人過世之後要出殯,要有一個鑼鼓去引領,把亡者帶到墓地下葬。所以那時候聽到鼓聲不是廟會就是出殯的時候,鼓聲的力量也好像是一個引領的感覺,引領亡者去更高的地方。」
黃誌群說,小時候聽到鼓聲會很興奮,「很好聽,很有力量,我還會跑出去看他們打鼓,邊看邊跳舞,「鼓聲的力量從那個時候就很自然地,種在心裏。」
小時候的黃誌群體弱多病,3個月就要感冒發燒一次,家人就把他送去學武術,「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崇拜李小龍。」黃誌群回憶,那時候很愛看電影,徐楓的《龍門客棧》,李小龍的《唐山大兄》、《精武門》、《猛龍過江》等等,動作充滿能量,又很帥,練著練著,身體逐漸好了起來。
大自然,擊鼓再加上武術,積累出年少黃誌群的成長養分。17歲那年,他帶著一只真皮做的皮箱,遠渡重洋,來到台灣念書,「小時候沒出去過,老以為翻過山就是國外,結果翻過了山還在馬來西亞。這次不一樣了,第一次出國就到了台灣。」也因為武術成績優異,黃誌群保送台中體專,就是現在的國立台灣體育運動大學,畢業之後先是到了台北民族舞團與雲門舞集工作,後來到了優人神鼓教打鼓,與優人神鼓創辦人劉若瑀相戀,一起發展優人神鼓至今,故鄉是馬來西亞,而台灣成了他的家鄉。
從小在怡保山邊成長,現在在老泉山上工作,山上的香楠樹、相思樹、樟樹、油桐、楓香、竹子、土肉桂、姑婆芋、千年芋、小毛蕨到台灣桫欏等各有姿態,好不熱鬧,這樣的工作地點對黃誌群來說再自然不過,如農人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許多作品意象也自山而來。
像《聽海之心》中的〈流水〉這首曲子,就是從山上的水意象衍生而成,「雨水打在土裏,打在葉子上,打在竹林,打在石上,打在地板上,它的聲音都不同,作品就是從大自然觀察而生。」
2007年的作品《入夜山嵐》,則是以山的意象作為出發,雖然該作未再演出,但其中珠璣都成了許多經典的片段,「其中有一段演繹山上的夏日午後,總會下起驟雨,瞬間電閃雷擊,非常壯觀。」這段轉化成《時間之外》的段落。
「我還記得一次在山上演《聽海之心》,當時颱風剛過,西南環流還在盤旋,下午下過大雨之後,傍晚就停了。撞鑼開演之後,團員要開始旋轉,山嵐就真的過來了,就慢慢飄到舞台上,在表演者的腰間旋轉,說也神奇,當旋轉停下來之後,山嵐也逐漸消失不見。」
《聽海之心》中最後的〈海潮音〉,靈感也是來自山上,「山上是沒有海潮的對不對,但其實對優來說,山上是有的。」黃誌群說,颱風來臨前夕,山上後面密密的相思樹林被風一吹過來的時候啊,真就像大浪來時海潮的聲音,呼嘯而過,正是海潮之音。
這〈海潮音〉還有個啓發,黃誌群說,觀世音菩薩曾說過,海潮音勝比世間音,「只要自身清明,這清明勝過一切聲音。」
聽海看海,也會讓人想到人在大自然中的位置。
黃誌群說,有一次在東北岸,剛好就是颱風要快來之前,那個浪非常的大,沖到岩石礁岩非常壯觀,非常好看,「礁岩就像是我們人,在他的整個生命過程中,會不斷受到一些衝擊,就像海浪沖激著岩石,但越大的衝擊,反而會激發越大的浪花,越好看的浪潮。」
先是擊鼓,武術,之後黃誌群自學,為演出創作音樂,沒學過一點樂理的黃誌群,靠的也是感受力,「對於所有的聲響,我有我的感受,寫曲子的時候,新得先安靜下來,那些聲音會回到我腦海,突然間就會有音符出現,有一就有二就有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感受力來自敏銳的觀察,也來自修行。
唸完書也開始工作,黃誌群跟著當時的台北民族舞團巡演世界各地,後來到雲門工作,只要有一到兩周舞團有空檔,黃誌群就會一人獨自去旅行,去流浪,第一次自助旅行就去了中國絲路,黃誌群從廣州一路坐火車到了北京,再到西安,從西安開始就開始走絲路,從蘭州、敦煌一路到吐魯番,烏魯木齊等,再坐飛機到廣州回台灣。
次數多了,總有偶遇的旅伴告訴黃誌群,印度太值得去,「我就非常好奇,到底哪裡精彩?對方給我一個印度舞蹈才會有的搖頭姿勢,說不清的不可思議,這就引起了我的好奇。」
黃誌群決定在辭去雲門舞集工作,尚未到優人神鼓前身優劇場報到教打鼓之前去一趟印度,他以為頂多一個半月,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半年,這趟印度之行,改變了他的生命,「當時我還寫信給劉若瑀說,我很想了解我自己,我可能半年後才會回台灣,如果要來印度,可以來找我,我在菩提伽耶的緬甸寺廟。」
菩提迦耶是印度古城,就像日本的京都或是中國的西安,保留非常多的印度傳統文化,黃誌群說,那裏也是整個印度文化的發源地,相傳釋迦牟尼苦修6年,未悟得解脫之道,後來來到了菩提伽耶,在一棵大菩提樹下打坐靜思,冥想了三天三夜後,終於悟道。
除了豐厚的寺廟文化之外,那裏的人們在恆河為逝去的人們焚燒屍體,「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震撼。」黃誌群說。
恆河旁的空地,多的時候大概是有十幾具屍體同時在燒,黃誌群說只要不拍照,不會禁止你看,「人肉焚燒的氣味非常難聞,你會看到露出來的腸子被燒掉,骨頭半個小時,會看到臉被燒完,那真是血淋淋的震撼,大概2小時內這個屍體就化爲烏有。」
在旁邊的親人很冷靜,不哭泣,但依舊哀傷,「在印度,如果逝者在恆河邊被火化,就代表他可以到天堂,他們所謂的天堂是一個更好的世界,所以對於死者來說,是受到神的祝福。」但對他不是印度教的人來說,「我就反問我自己,那生命的終極意義到底是什麼?」這也開啟了黃誌群的修行之路。
「修行是一輩子的事,無時無刻,而藝術是一個媒介,傳達你心中對事物的理解,一個藝術家的內在是什麼,作品是騙不了人的,就像我們在太陽底下,影子就會跟着你,跟著你跑快跑慢它就跟着你們,如影隨形,所以一個藝術家除了技術的的鍛鍊之外,還有一個很大的部分是內在的鍛鍊。」
對黃誌群來說,修行般的生活是減法,那是因為了解了生命的核心本質,但藝術是加法,試圖說得完整,磨得精確,這兩者不矛盾嗎?「說也很玄,在修行中陸續減去不必要的心思,他的信念就越來越單純,越單純,他的力量就會越大。這樣一個大的能量,就會幫助藝術去超越藝術,把力量透過藝術傳達出去,到了現在,兩者非但不矛盾,反正因彼此更加完整。」
修行與藝術,並不相斥;同樣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一體兩面,會發生,都有它的意義,無論是好的意義還是壞的意義。黃誌群說,像這次的疫情到現在,將近一年,「我覺得整個地球變得比較乾淨,疫情一方面帶來一些災害,甚至危害到生命,但是疫情也在提醒我們一些事情。」
比如說,過去數年馬不停蹄,離鄉背井去全球各地巡演,這是表演藝術團體的宿命,但這樣的行程也讓優人忘了老泉山基地帶給團隊的力量,「因為疫情,我們演出減少了,就可以很穩定的在山上工作:團員有時間可以跟家人相處,多一些時間陪孩子,這都算是另一種收穫。」
黃誌群說像恆河,從來不曾乾淨過,更不可能可以喝,現在居然清澈很多,「我們對一個無形的物質,不知名的力量,要抱持著一顆敬畏的心,有時候大自然是這樣子的,它會自己修補,會自己調整,回到一種平衡的狀態。」
「那時候劇場失火,我很心痛,但沒有甚麼擔心。」黃誌群說,心裏面是捨不得排練場,因爲在這裡工作了這麼多年,很多作品都從燒掉的排練場誕生,還有跟團員們在這裡排練的種種記憶,「不擔心是因為知道,只要山還在,大火之後,排練場可以被重建,一切可以再修補。」
黃誌群說,團員上了山,先是打掃環境,開始暖身,每天的基本功都不太一樣,有時候是武術基本功,有時是太極或神聖舞蹈。上完基本功開始排練。接近中午,有請人來煮飯給大家吃,有一種大家一起吃飯的感覺。收拾之後大家會各自找山上角落休息半小時到40分鐘,醒來之後繼續工作排練,大概五點左右天就黑了,就下山。
黃誌群說,山上不比城市,有時候前一晚下雨,山上就很濕滑,「這個山路,沒有一塊路是平的,團員走進來就要很小心啊,有時候土石滑脫了,陡一些;有時候有塊石頭堵在前面,或者一棵樹倒了下來,就要想辦法移開,或者鑽出去,每天都可以說是心智的鍛鍊。」
黃誌群說,新的團員就是看著學,「這裡很像一種原住民的生活,跟著長老,就會學到東西。」
感覺很規律,周而復始,甚至有那麼點單調枯燥乏味,「但每天多一點點練習,多一點點進步,一段時日之後,身體所累積出來的能量是非常精準的,這就是功夫。」
不同於日本知名鬼太鼓的鼓聲讓人內心奔騰,優人神鼓帶給全世界觀眾的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安靜,就像那隨時都可以在大自然裡入定的黃誌群,足以讓四周都沉靜下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