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正式上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的鄭宗龍,端午節連假前夕帶著雲門舞集舞者們去爬合歡北峰,「希望從山可以看見更好的風景,消化自己看到的感受,山的輪廓,高山雲朵的變化,甚至一瞬間的寂靜,讓這整個過程成為舞者自己的養分。」
想跟大家一起做一件事,可以一起感受,一起經歷,那就去爬山吧。
鄭宗龍很「搞剛」,即使帶著舞者一起去爬山,他是請行政同事整理了好幾個地點,還分析了利弊得失給大家看,然後讓舞者們去投票,最後選出了合歡北峰,「這名字蠻好的,合歡,是大家一起選的。」
這投票跟民主無關啊,鄭宗龍說大家一起去走走,「無論旅程發生甚麼事,也是大家一起承擔,一起愉快」。鄭宗龍說,可能他想要的,是讓大家有一種在一起的感覺。
鄭宗龍大學參加登山社,常常會去爬山,「有時候一群人一起經歷過一些磨難,或者是有一些相同的經驗,大家要一起往前走的時候,好像可以對彼此有更多理解。」
登山是很私密的感受,每一個人在這樣的經歷中去消化或反應,身體的改變,心情的轉換,一切一切,都與山有關。
下山來的舞者黃柏凱說:「前往合歡北峰的坡上,途中經過一處較平緩的地勢,瞬間感受到什麼叫做萬籟俱寂。終於聽到那完全沒有聲音的一刻,好像默片般世界依然運行著,卻什麼聲音都沒有,連自己都屏息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黃柏凱說,雲持續的飄,空氣繼續流動,遠處的樹近處的草依然搖曳,但沒有任何聲響,「只有平靜和不停釋出的多巴胺,安撫著什麼。」
舞者黃羽伶說,從決定要爬山的那天就開始好期待,「即使每次負重訓練的時候都會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可以登頂。」
黃羽伶說,運用兩支登山杖行走時,她想像自己是霍爾的「移動城堡」,「ㄎㄧㄚㄎㄧㄚㄎㄧㄚㄎㄧㄚ」行走在山間石縫中,「記得某次在負重訓練時,覺得自己就像荒野女巫在爬皇宮前的大樓梯一樣,氣喘吁吁,汗如雨下,覺得身體快要不聽使喚了,有種自己越爬越老的感覺,但是這次我覺得自己是蘇菲…。」
鄭宗龍說,對年輕舞者來說,有些畫面只有在照片中看過,但當身體真的參與其中時,「自然可以多一點感性,拿掉一點知性。」鄭宗龍說,在大自然裡看見樹影搖曳,看見昆蟲鮮活姿態,人也變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輕鬆起來。
台灣特有的地形,在人們走著山路的同時,會產生一些平常不會有的動作,鄭宗龍就在想,那有沒有可能從這個地方發展,變成另一種跳舞的方式?
過去鄭宗龍著迷於亞洲民間信仰中雕像的手勢姿態,嘗試用更純粹的肢體動作來演繹與整理記憶的艋舺,於是有了生猛鮮活的「十三聲」;這次舞者回到排練場之後,發現這樣的腳是下坡,那樣的腳是上坡,於是亞洲手碰上爬山腳,這樣的動作正好跟之前強調手部的姿勢相互串連起來,於是有了深獲好評的「定光」。
從森林尋找靈感,「定光」把自然搬進舞台,展現蟲鳴溪澗,驟雨雷鳴,通透的純淨之感,就像鄭宗龍的IG裏,大多是山林流水,或黑白或彩色,一片落葉,一條小徑,一種詩意。
鄭宗龍爬山的初體驗來自父親的帶領,「我爸喜歡釣魚,小時候他帶我去走哈盆古道,那個經驗至今依舊印象深刻。」
哈盆越嶺步道連結新北市與宜蘭兩地,歩道沿南勢溪而上,往露門溪、哈盆溪而去。步道昔時是泰雅族的棧道,族人一點一點開鑿出來,整建過後的步道止於露門溪交會地,再原路折返,來回約14公里,正常大約6到7小時可以走完。
鄭宗龍回憶,步道下方為南勢溪,林相為闊葉樹群落,著生的鳥巢蕨、書帶蕨等交織,「因為它海拔比較低,所以植物生長非常茂密,幾乎擋住了陽光,路徑裡有各種昆蟲,各種鳥,各種生態,步道距離溪邊高低差不到一百公尺,「曾有人說那是台灣的亞馬遜。」
鄭宗龍當時才小學,還在撿樹枝怕跌倒的階段,偶爾有蛇冒出來,讓他很恐懼,「不能尖叫,尖叫就太不 man了,只能跳開。」父親則是一心釣魚,老神在在,「但周圍安靜到可怕,真的是荒郊野外,知道只能靠自己。」
大學念了台藝大舞蹈系夜間部,鄭宗龍加入了大學登山社,跟這些登山社朋友一起去探險,光這條哈盆古道就去過很多次,當時可以說是鄭宗龍人生低潮期,「也不知道前途在哪裡,瘋狂翹課打電動,但爬山的時候,就沒有在想那些事情,山裏好像是另外一道縫,可以讓我稍微躲起來。」
不擔心登山會危險嗎,萬一斷手斷腳骨折要怎麼跳舞?「妳說對了,但當時的我沒有在考慮這些,一股腦兒跟著自己的感覺走,任性。」自己說自己任性,但也因為這樣,讓鄭宗龍感知到更多不一樣的可能。
在全球舞壇注目之下,44歲的鄭宗龍接了創辦人林懷民的棒子,擔任藝術總監,從僵直站著到自在優雅,受訪時從背稿到流暢,誠懇是鄭宗龍唯一不變的姿態。
接棒的鄭宗龍生活陡然變成減法,先是買了剪髮器,把頭剃得光光的,舞壇型男頓時成了大叔,「三兩天就推一推,出門很快,不用洗太久,不用抓髮膠。」他還賣掉巷口就有小7的家,租了個位於海拔三、四百公尺高的雅房,「我第一眼看到,就決定要租下來。」房內只有榻榻米跟床墊,連沙發都放不下,只能帶上他的行李箱跟幾本書,剛剛好。
雅房周圍都是樹林,前陣子櫻花正盛,然後就是楓葉轉紅,他常常從排練場回到家,坐在門口什麼也不想,就是打開感官,感受著四季流轉,有種簡單的開心。
鄭宗龍心裏明白,扛起雲門這塊招牌之後,他所有的時間都必須更節省,所有的意念必須更專注,「這哪叫苦修?釘子釘在腿上才叫苦修,我這不算甚麼。」時間追著他,他追著靈感,追著任何讓雲門舞集繼續大步往前的可能。
鄭宗龍說,他還沒處理房子之前就想過,「我應該把它賣掉,去租,這樣我可以無事一身輕,沒有房貸的壓力一定很過癮。」
偶爾午夜夢迴,編舞不順或不開心的時候,想到自己賣了距離雲門劇場10分鐘的房,住到開車還要20分鐘才會到的地方,還讓媽媽擔心,「心裡會覺得有點難過,為什麼要把好好的窩賣掉。但是人很奇怪,當你擁有之後,就會想去追求你沒有的,但就先享受這份簡單的自由。」
雲門劇場之所在,也是接近海邊的淡水,從雲門劇場走到最近的公車站牌,最近的商店都有一點距離,「這一點點距離,是我們在這個屋子工作之後要回家的必經過程,我很喜歡這一段距離。這段距離讓大家離開排練場之後,還有一段時間可以不那麼快跳回去真實的身分,可以不要那麼快回到自己的柴米油鹽,可以有自己的空間,轉化一下心情。」
大自然永遠給人力量。鄭宗龍說,以前被林懷民「規定」,出國演出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美術館,博物館,「一開始很矮油,但久而久之就習慣了,現在變成到哪裡都要去找美術館,博物館。」他說像莫內、梵谷的作品,都是他們對於大自然的紀錄跟禮讚,「現實生活裏的睡蓮不是這樣的睡蓮,星空也不是那樣的星空,但他們創造的,是一種非常獨特的整體氛圍。」這些都讓鄭宗龍知道,世界這麼大,還有這麼多東西可以看,還有這麼多種說話的方式,這都給他無數啟發。
向大自然學習,聽起來很簡單,鄭宗龍沉吟許久,選出了他認為恰如其份的詞彙,凝視,「凝視,專注大自然的一切變化,一切片刻,有沒有可能我們在這樣的凝視過後,對我們凝視的部分產生了一個情感與連結。」透過這個連結,讓大家更想去保護大自然,「或者我們也能深刻感覺,我們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想這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