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台北愛樂合唱團帶著國家文藝獎得主錢南章的作品「十二生肖」在北京國家大劇院首演,這首樂曲編制龐大,國樂團還要加入超過百名團員的合唱團共同演出,可以說是台灣器樂曲與合唱的里程碑,雖然節目不到70分鐘,但由於內容飽滿,不必前後增加曲目,就可以自成一場音樂會。
隨團採訪,台上正在彩排,台下我也沒閒著,試著不同區塊的座位,感受一下音響效果與視野,正當我心滿意足地挑了個座位坐定,看見錢老師也坐在好幾排前,還戴了一個超大的耳罩型耳機。
戴耳機聽得清楚台上的樂團與合唱是否保持平衡?又會知道哪裡需要修正嗎?這是不是有些不尋常?
原來錢南章一生投入創作,但耳朵已經重聽,目前幾乎聽不見自己創作的音樂。
錢老師說,小時候左耳因為中耳發炎,沒有積極處理,後來再去看耳鼻喉科時,醫生跟他說,他的耳膜有很長一道裂痕,「小時候沒有治療,現在慢慢就有後遺症,幾乎聽不清楚,就靠右耳維持聽力。」
老師也不諱言,耳朵功能退化的現象之一,就是會聽見許多雜音,他戴的是高科技耳機,耳機不是用來聆聽,而是用來過濾高頻,維持日常作息。
過去數十年,任何委託創作錢南章不曾拖稿,而且還會進度超前,樂界譽為「音樂公務員」,雖然現在耳力衰退,但創作慾望沒有減低,也沒有一絲一毫懈怠。
錢南章一派坦然,內心篤定,他說教作曲教了一輩子,音樂早已在腦海中,甚麼樂器搭配甚麼音符會出現怎樣的聲響,甚麼人聲加上甚麼效果會出現哪種戲劇性,他都了然於心,「因為,這就是專業。」
老師總會在樂譜裡寫下「不要實驗」四個字提醒自己。他認為,一個作曲家應該對自己創造的音樂有底,知道自己寫的音樂是圓是扁,而不是等到演奏家來演奏才知道會長成什麼樣子,「這種想法很不負責任的,我不做這種事。」
老師也是我認識最喜歡歌唱的作曲家之一,聊到哪一首樂曲時,老師總會開嗓高唱個幾句,完全不忌諱周圍還有哪些人。之前台北市立國樂團委託他寫台語歌劇「李天祿的四個女人」,還去學了布袋戲,專訪時他從包包內摸出兩尊偶,一個穿綠色,是他自己;另一尊穿紅色,他拿給師母,手掌伸進去後就跟師母開始對演,還邊唸著歌劇中的老鴇橋段,越唸越開心。
那個畫面讓我深深感受到甚麼是幸福!能夠一生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保持新鮮,努力超越,那就是幸福。
錢南章的樂曲結構嚴謹,不刻意炫耀作曲技巧,也不置入傳統元素,但他就像大廚,從廚房端出的永遠是濃濃的台灣味。錢南章說,他70年代受到德國慕尼黑音樂學院柯意爾邁爾(W. Killmayer)影響至深,當時大家熱烈擁抱現代音樂,但是他的老師卻希望這個遠從遙遠東方國度來習樂的年輕人「作自己」。
「作自己」聽起來簡單,作起來卻是一生的學問,而錢南章的音樂不但作自己,還能代表台灣。多少國人作曲家創作一首樂曲,首演即成「絕響」,但錢南章不同。
舉例來說,他創作的「馬蘭姑娘」問世超過25年,至今依舊受到音樂界傳唱,這首包含8首獨唱、合唱與管弦樂團的大型組曲,以台灣原住民歌樂為題材,壯闊浪漫,保留原住民歌謠的原生之美,也讓管弦樂豐厚了歌謠旋律,透過管弦樂與合唱團演出,層次極多、變化精采。
也正因為老師創作如此精采,多年來許多單位都委託錢南章創作交響曲,這在台灣機緣非常難得。根本沒有作曲家像他一樣,有機會可以一直寫交響曲。
與老師問候聊天,老師說他正苦惱,因為真的就要創作到第9首交響曲。
這太驚人,我的腦袋好像被雷打到,全身起雞皮疙瘩。原來,台灣作曲家真的即將要有自己的「第9號交響曲」。
錢南章剛開始創作,也是寫室內樂或小編制樂曲,寫交響曲是受指揮家簡文彬的促成。2004年,錢南章第一次接受委託,是簡文彬在NSO國家交響樂團擔任音樂總監時,應遨寫了「第1號交響曲」,沒想到緣分自此接二連三;「第2號交響曲」《娜魯灣》是一首原住民合唱交響曲,由台北愛樂基金會委託創作;「第3號交響曲」《背向大海》也是合唱交響曲,是由國立中正文化中心委託創作,以詩人洛夫的禪詩為內容。
「第4號交響曲」由財團法人許遠東暨夫人紀念文教基金會委託;「第5號交響曲」《台北》由台北市立交響樂團委託創作,這首交響曲原是北市交為了台北表演藝術中心落成的開幕首演,2015年10月就已完成,沒想到北藝中心至今尚未開幕,因此也遲遲無法首演。
「第6號交響曲」《蝴蝶》也是由許遠東暨夫人紀念文教基金會委託創作;「第7號交響曲」《浪漫政治家》由白鷺鷥文教基金會委託;「第8號交響曲」獻給埔里Butterfly交響樂團;「第9號交響曲」已在構思中,內容大概50到60分鐘,有獨唱也有合唱,作詞仍由師母賴美貞負責,預定2021到2022年完成。
錢南章表示,如果要說他寫的哪首交響曲代表台灣,「第6號交響曲」就是。
「第6號交響曲」《蝴蝶》書寫了台灣的蝴蝶王國生態以及對土地的情感,「第1樂章-星星的家」描繪泰雅族生活,族人每天晚上回家,抬頭只見清澈的滿天星斗;「第2樂章-921大地震」,以音樂描繪921當時天崩地裂,人心慌亂的情景,災民緊張失措,燈光忽明忽暗,還有死神現身舞台;「第3樂章-紙教堂」連接「第2樂章-921大地震」之後,以巴赫《聖詠》嵌入,撫慰人心;最後的樂章「蛹之生」,展現台灣精神,即使經歷再多困難,都會突破挑戰、進而重生。
錢南章說,第9號交響曲的「魔咒」是西方音樂界一大迷信,主要指貝多芬之後的作曲家,都會因創作「第9號交響曲」後,不久於人世,不少作曲家因此十分忌諱。馬勒在創作後期交響曲時更是特別戒慎恐懼,還將原本的「第9號交響曲」命名為「大地之歌」,而真正的「第10號交響曲」則題為第9號。錢南章笑說,對他而言,「能寫到第9號就心滿意足了。」
錢南章表示,現在還沒有交響樂團或單位委託他創作,但他心裡知道,該來的一定會來,「一首樂曲從創作到演出,中間有非常多的曲折,不會永遠都順利,唯一可以準備的是口袋永遠都要有材料,有想法,機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你才接得住。」
引頸期待老師的「第9號交響曲」,因為這將不只是錢南章的,也是台灣的第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