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電影、電視或是舞台劇,除了明星卡司與宣傳包裝,能夠說出好故事的劇本,才是讓一齣好戲打動人心,走得長遠的核心關鍵。從《灼人秘密》演而優則編的吳可熙、電視劇《國際橋牌社》的編劇鄭心媚,到橫跨劇場與影劇的資深劇作家詹傑,不論劇本的故事來自於生活,或是來自於文學或歷史改編,這些編劇擁有什麼本事,如何一字一句打造出好劇本?
而除了等待好劇本上門外,我們也將借鏡打造《紅衣小女孩》系列電影與《麻醉風暴》、《我們與惡的距離》等電視劇的製作人湯昇榮,以及近年表現備受矚目的劇場團體「阮劇團」,探看娛樂產業與藝文工作者們,如何主動出擊,孕育更多好劇本,找到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故事。
創下新高溫的午後,在老平房2樓改建的咖啡廳裡,女星吳可熙結束前一個訪問,在3樓換上下一套連身洋裝,優雅走下又陡又窄的日式木樓梯,開心地和中央社的記者們一一打過招呼,開始為我們的訪問補妝。
為了稍後的拍照工作,我們也爬上3樓看景,還沒爬完階梯,一股熱空氣便竄進肺裡,讓人快要窒息。方才優雅現身的吳可熙,前一秒竟是在這樣的地方換裝。
這也像是吳可熙的新片《灼人秘密》的故事,一心追求演員夢的女孩妮娜,北上打拚多年終於得到擔任電影女主角的機會,也一戰成名。沒想到,這才是夢靨的開始,隨著妮娜的腳步,故事揭開演藝圈亮麗表面之下,醜陋不堪的一面。
《灼人秘密》不但是吳可熙主演的新片,也是她自己寫下的原創劇本,加上導演趙德胤的修改調整後,不但在今年年初獲得107年度優良劇本獎優等獎,完成的電影,更入圍了法國坎城影展官方單元「一種注目」(Un Certain Regard)中,這是台灣電影睽違11年後,再度入圍該單元。
《灼人秘密》受好萊塢製片性醜聞啟發,因而快速引起歐美影壇關注,英國女星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要趙德胤導演到美國放映《灼人秘密》時,一定要邀她出席,大導演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不但在坎城排除萬難參加首映,喜愛本片的他,事後還不斷跟趙德胤導演討論這部影片。
《灼人秘密》以影展大片之姿成為話題,不論在坎城或是台北,總是訪問不斷,好不風光。但吳可熙談起當初寫下這個劇本的自己,我們就像從涼爽的咖啡廳內,再次被拉回那灼熱令人窒息的現實之中。
「《灼人秘密》最初是沒有目的性的寫作,沒有想過可以寫完,也沒想過能拍成電影,更沒想過自己可以演出」,吳可熙說。
故事靈感其實有兩個源頭,一個是在全球掀起風波的好萊塢製片哈維.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性醜聞事件,與後續在網路上獲得廣大女性工作者迴響的#MeToo事件;一個則是來自身為演員的吳可熙,在演員之路上的掙扎與焦慮。
吳可熙在2016年以在《再見瓦城》的表現,入圍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她2017年在《血觀音》中的表現,也獲得大家的高度肯定。但風光之餘,卻是兩段將近一年的失業狀態。
台北土生土長的吳可熙,過去在趙德胤電影中,飾演緬甸華人的形象太深植人心,使得她在演出《血觀音》之前,找上門的角色都是外籍女孩,「印尼人、泰國人、越南人、緬甸人角色都有。」一心希望挑戰自己詮釋更多種角色的吳可熙,儘管百般掙扎,仍決定將這些外籍角色全數推開。
而在楊雅喆電影《血觀音》演出棠寧一角,飾演一個在我行我素的個性與城府心機的防備下、渴望追求自由的台灣女孩,是她從沒有飾演過的全新角色。吳可熙原以為終於能證明自己是個演員,迎來更多不一樣的角色,但沒想到,「開始有很多很像棠寧的角色找上我,還有幾部不約而同,都希望有一場很自由、不受拘束的全裸性愛戲,尺度要求甚至比《血觀音》更高。」
吳可熙說,「我雖然也想要有這些演出機會,但種種考慮後還是拒絕。」第2次推掉所有不想要的角色,吳可熙陷入更大的壓力與低潮,她雖仍努力繼續上表演進修,也大量看片,內心仍不斷自我懷疑、憤怒與焦慮,「像在考驗我,對鍾情的表演到底有多熱愛。」
2016年,吳可熙第一次面對長期的演出空窗時,一家時尚雜誌找上吳可熙,邀她為雜誌寫專欄。每兩週交一篇稿,每篇短短1000字不到的篇幅,間接開啟了吳可熙的創作契機。
吳可熙慢慢發現,為了寫專欄,每兩週得在生活中找到特別的事並不容易,「我開始回想以前的經歷,寫一些回憶、虛實參半的故事。越寫越發現寫東西非常有趣。我也開始發現,自己是用鏡頭的角度來寫這些小故事。慢慢地,我開始想寫更內心、不一定那麼輕鬆或適合大眾的東西。我也開始整理從學生時期累積到現在的表演筆記,想寫更多、更長篇的文字。」
於是,吳可熙寫下了第一個劇本,「是一個臨時演員的故事,寫她在很多表演課中領悟一些事情,卻也看到許多荒謬的事情,還有她追求演員夢想的過程。」
2017年,吳可熙第2次面對長期失業,那一年10月,好萊塢製片哈維.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的性醜聞爆發,火速延燒美國演藝圈。吳可熙看到很多女星現身控訴,見證他們如何在一個個飯店邀約中,遭遇大亨淫威踐踏尊嚴。權威電影雜誌《銀幕》(Screen Daily)更刊出一篇報導,提到一位中年女性在1980年代進入溫斯坦的公司實習,當時年輕貌美、未經世事的她,也遭溫斯坦伸出狼爪,不但事後被威脅封口,她更從此不敢再踏進電影圈。
美國演藝圈的性侵事件在許多人心中留下難以癒合的創傷,讓吳可熙感觸甚深,因為她第一次參與業界廣告拍攝時,也遭到導演與劇組霸凌,事後有2週的時間,她也出現輕微創傷症候群的症狀。
當時還在唸書的吳可熙,得到了一個拍攝麻將廣告的機會,卻因為在拍攝現場提了一個問題觸怒導演,導演憤而安排其他演員拿著攤成扇形的鈔票,在攝影機前賞了她快30個巴掌。
拍攝結束後,吳可熙說「那兩個禮拜不停做夢,腦袋好像想要重組事發經過。也會自責假如沒有講出那句話,事情是否還會發生。」
「那時候腦袋很混亂,雖想重組事情經過,但你的大腦會抗拒。甚至,妳做一件事時會失神,忽然回到當時的狀況,不停被那個人羞辱,不停被打巴掌。回到現實世界時,會覺得『剛剛怎麼了?』心情很難過。」講到這邊,原本有說有笑的吳可熙,雙頰與眼眶漲紅,聲音微微顫抖著。
即使事隔多年,提及往事還是難掩激動,因此,當吳可熙看到各國女演員在#MeToo運動中說出遭遇,甚至看到林奕含的故事,她深深好奇,「事情過了7年、10年,也沒有人再對他們這樣,為什麼她們仍走不出去?她們的感受是不是我的100倍,就這樣拉長10年,不停折磨她們?」
吳可熙便將自己看到報導的感受,結合2016年寫下的臨演故事,在2個禮拜之內,寫出原名為《妮娜》的第一版《灼人秘密》劇本。「那時候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從晚上10點寫到早上7、8點,雖然身體很累,但是腦袋一直在轉、在寫。」
吳可熙說,她沒學過編劇,寫劇本時沒有大綱。那兩個禮拜,都是靠著大量直覺寫劇本,就連《灼人秘密》之中層次複雜的戲中戲、夢境等劇情,都是寫作當下憑著本能,寫出60場戲的內容。
「電影就是很好的教材」,吳可熙說。「這個直覺背後,是我這幾年看了很多很好的劇本與電影,它們直接教我這些東西。」
吳可熙無戲可演時,除了上表演課,也大量看片,包括羅馬尼亞電影《4月3週又2天》(4 Months, 3 Weeks and 2 Days),伊朗導演阿斯哈法哈蒂(Asghar Farhad)的《分居風暴》(A Separation)、《新居風暴》(The Salesman),還有奧地利電影大師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或南韓電影導演洪常秀(Hong Sang-soo)的電影,「覺得很震撼,怎麼有人寫出那麼原創的電影,這樣拍東西。這些電影敢於嘗試探索深刻的生命、人性複雜之處,或是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拍電影,看完腦袋都在瘋狂想這些,很想參與拍攝這樣的好作品。」
但是,回到現實,無戲可演的吳可熙,只能坐在台北的小套房裡,對於把戲推掉的自己感到憤怒又焦慮。「突然有個念頭,既然我那麼想靠近這些我喜歡的作品,我有沒有可能靠自己的雙手化被動為主動,去創造一些東西。」
因此,《灼人秘密》便是在吳可熙心中如此多的心境下完成,她是吳可熙為了自己主動出擊,是她將過去經驗與時事的強烈共感,也是吳可熙面對當下焦慮挫折的心情,靠著《灼人秘密》的故事整理自己、鼓勵自己。
第一稿劇本完成之後,吳可熙說趙德胤看到劇本很喜歡,但也覺得「這個劇本沒有學過劇本的邏輯,毫無章法,卻有很強韌的生命力與狂野。」決定將這個劇本搬上大銀幕,也加入編劇行列,與吳可熙一起修改劇本。
吳可熙說,「趙德胤給的劇本最大的改變,應該是角色設計上,讓角色更寫實與在地化。」原先劇本完全都在台北發生,劇中的主角生活與一般人差不多,早餐就是自己在家裡煎蛋、煮咖啡。「趙德胤希望再寫實一點,再更有台灣的生活味道,也可以從這些生活細節看出來,她在追求夢想的現實生活中面臨了什麼困苦。」
於是吳可熙將主角的背景,改成一個北上追夢的人,並在劇情中加入一段她回到老家的戲。而妮娜在片中自己準備的食物,也改成她自己包的水餃。除此之外,她甚至把片中所有出現的食物都換成水餃,成為片中的關鍵暗示之一。
當電影開始籌拍,吳可熙也與一般的編劇一樣,面對投資方的意見,多次來回修改劇本。提到當時聽到印象最深的意見,吳可熙透露,當時曾有比較大的投資者,希望《灼人秘密》可以將故事搬到北京,好讓更多華人觀眾都能對故事產生共鳴,如此一來,拍攝預算可以拉高好幾倍,主角的人選,甚至還有機會找到知名度更高的明星。
投資方的建議,是吳可熙完全沒有想過的發展,但她聽到這樣的建議也很開心,「因為這個劇本是你自己的寶貝,你會希望他被認真對待,被很好的呈現。」電影的主創團隊也曾認真思考這件事的可能性,但如果要將故事改在北京發生,身為編劇的吳可熙可能要搬去北京住半年,了解北京的生活細節、用語,或是找大陸的編劇改寫。這樣就不可能照原定計畫,在2018年開拍。因而,後來還是決定要用比較低的成本把它拍完。
吳可熙說,擔任《灼人秘密》編劇最大的成就,「是看到自己創造出來的世界、情節、人物,真正變成現場的道具,演員出現了,文字變成電影在銀幕上放給大家看。」在籌拍過程中,聽到不同的人對於選角的想像,也是這次身為編劇的樂趣之一。
回頭看團隊尋找投資方過程中聽見的意見,吳可熙說大家的疑慮,更多是在於趙德胤是否能夠執導這樣的劇本,「我覺得之後要練習的,是我要怎麼寫,才能讓看劇本的人在劇情之下,看到團隊集思廣益創造出來的原創語言,或是我們想做到的新嘗試。」
而從演員跨足編劇,吳可熙從《灼人秘密》的寫作經驗中體認到,好的編劇與好的故事,最重要的要素,「是寫作要真誠,對人物要有同理心,才能夠寫出寫實與原創的作品,讓人覺得筆下的角色是活生生的存在著。」
被問到兩者之間是否有相似之處,吳可熙說,「寫完才知道,演員與編劇面對創作,都是挖掘自己的經歷與感受。我們看的小說、故事,肯定都是創作者有過的經歷,或了解那樣的感受,再放到寫作與人物裡。演員也是看到劇本後,從過往找到類似的情感經驗,才能完成這個角色。遇到不理解的,就是去做研究、找當事人談,找到同理心。」
但吳可熙也笑說,她認為寫作比演戲更自由,「只要一支筆或一台電腦,就可以很天馬行空地自由創作。」演戲有時是被限制在導演或編劇想像下,去理解他們想要什麼,然後想辦法達到那個狀態,演出他們想要的那個樣子。「寫作卻也真的很痛苦、很焦慮。但我還是希望繼續進修,嘗試寫更多不一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