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花甲的台灣資深棒球評論家曾文誠,熱愛運動,曾挑戰過113公里半程超級鐵人賽,在2017年底更完成長達36天、800公里的環島徒步之旅。跨出每個挑戰的第一步之前,對於能否完成目標,他坦言曾自信不足,「我會去懷疑自己的狀態,可能沒辦法完成比賽…」
「看紀錄片最大的收穫,就是從中體悟到,我們這種算什麼?」曾文誠說,有人想盡辦法攀登高山,也有像紀錄片「Maiden Trip」的荷蘭少女Laura Dekker,14歲就獨駕帆船環遊世界,「從中見證他們是如何完成目標,於是我又能充滿信心,迎向挑戰。」
擁有資深球評身分的曾文誠,對紀錄片的選擇並不特別偏愛運動題材,而是對各類型來者不拒。紀錄片影響他個人的,並非工作能力或知識資訊上的累積,而是種「能發自內心的自我鼓舞」。
相較於其他類型,運動紀錄片確實較易觸動人心。曾文誠提到,即便是「青春啦啦隊」(如果你把它歸類為運動紀錄片的話),也是個感人的故事,阿公阿嬤們找回他們的青春,就像不老騎士一樣,這些紀錄片最大的共通點就是「勵志」。
他說,看紀錄片比看名人傳記好太多了,畢竟名人選擇性的記憶或將不好的掩蓋,變成了講究修飾的傳記,「但我們都相信,一部紀錄片作品即便經過剪輯,記取人物的情緒起伏,錄下主角飆罵髒話等,至少大部分都是真實的。」
「尤其是記錄賽事,更不可能像電影喊卡重來」,曾文誠覺得,這就像過一段真實人生,無法喊卡不能重來,有種真實不虛的力量。
如果有個兩個小時的空檔,曾文誠寧願選擇看紀錄片而非電影,比起欣賞電影,更愛紀錄片的原因,他形容是「較真實的選擇」,希望看到的,會是讓自己覺得震撼的內容。「我會在觀影過程中投入自己,很自然去想像成為當事人,假想著他正親歷並面臨的挑戰。」
「台灣到了近幾年,運動紀錄片才開始蓬勃,過往雖有不少棒球電影題材,如王貞治、紅葉少棒等,但紀錄片形式相較之下,薄弱許多」。曾文誠分析薄弱的原因,一方面運動不被重視,其次是投入相關紀錄片人才也不多。
就他的觀察,關鍵仍是大多數人著重賽事實況記錄、過程加油、對比賽結果的喝采,「很少人會去溯源,探究事情的原因」。像是紅葉少棒球員怎麼開始的?2001年世界盃棒球錦標賽球隊是如何組成?「這些可能都沒有人去記載,大家只知道有個球隊出來,要幫他們加油,然後,最後有沒有得到冠軍…」
即便偶爾有人在意中間過程,確實鮮少人會針對前半段的源頭究因。「紀錄片所以可貴的地方,就是能去記錄那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情,或是檯面上你難看到的東西。」
曾文誠說,一個球隊在還未拿到冠軍之前,從球隊的選才、訓練、被記錄者與記錄者永遠都不會知道結果會如何,紀錄片去記錄賽事的冠軍,並不是最重要的,而應該去記錄,每位選手在訓練、比賽過程裡,獲得了什麼?甚至包含看到這部紀錄片的觀影者本身,「每個人都因此有收獲,如此每個人都成為冠軍,這是我覺得最難得的。」
選印在新台幣500元紙鈔上,那歡呼擲帽的南王國小少棒隊,被台灣女導演曾文珍拍攝成運動紀錄片「冠軍之後」(After Championship),那是個拿下世界盃少棒錦標賽冠軍,榮耀滿盈之後的真實故事。
1998年夏天,台東市南王國小的中華少棒隊在美國蒙特利市,奪得小馬聯盟少棒賽的世界冠軍。「冠軍之後」記錄了其中3名卑南族球員返回台東進入國中後的成長記事,同時也是台灣許多原住民青少年成長歷程的投影。
「這是最值得一提的運動紀錄片」,曾文誠強調,當多數人都想知道這個少棒隊為何能拿到冠軍之際,這部紀錄片探討的卻是拿到冠軍之後發生的事,「這是很棒的題材和角度。」
「從我們長期推廣棒球的角度觀察,導演記錄了一個棒球隊最真實的一面,具體呈現少棒隊員們私下是如何相互安慰,表達了他們對未來的徬徨,是少數寫實現況的反映。」
「冠軍之後」讓曾文誠感觸很深,「它不必然的去記錄多數紀錄片呈現的正向光明,反而留下了問題讓外界探討」,看到棒球選手們拿冠軍,大家拍手喝采,教練被拋起來,觀眾席丟出彩帶,「在記錄這些表面光榮的背後深層,始終有該被延續探討的內容及機會。」
在台灣,最讓大眾耳熟能詳的運動紀錄片,多會想到「翻滾吧」系列,曾文誠說,這些紀錄片讓大眾了解,體操確實是非常辛苦訓練的一項運動,「但若用更宏觀角度來檢視,又有哪一項運動不辛苦呢?」
好比一個少棒選手成長紀事,他們一早跑步、歷經訓練到出賽,記錄運動員辛苦的集訓過程,心有委屈到出賽獲成果。如此千篇一律的鋪排,曾文誠形容,「就像將選手們的衣服換了一套,東園國小變福林國小,內容其實很相似,這就可惜了。」
「某種程度來說,台灣運動紀錄片重複性太高了」曾文誠理想中的紀錄片,是在記錄運動員辛苦鍛鍊過程之外,還能讓與紀錄片有關的人甚或觀影者,都能體會出更深一層的收穫或不一樣的省思,包含教育的意涵並啟發人心。
拍攝運動紀錄片的導演,往往需要相當的耐心長期追蹤。曾文誠說,像台灣女導演李秀美拍攝的紀錄片「揮棒」,花了6年時間,記錄南王少棒隊的陳彥儒。陳彥儒抱著打入職棒的夢想,從小開始集中住宿,接受嚴格訓練,最後打到新北榖保家商青棒隊。「可是最終他沒有打起來,你覺得這部片子失敗嗎?我覺得它是成功的,因為它真實記錄了一名棒球選手養成的困難。」
「今天若有4隊參加一場比賽,即便是拿了第4名都不簡單,因為能夠參與比賽,其實就已不平凡。」曾文誠覺得,一部好的運動紀錄片,不會只讓人看見成績,而是能激勵人心、進而影響人民生活,並懂得欣賞努力的過程,「『沒有贏』不該是最被關注探討的結果」。
曾文誠提到運動紀錄片「逐風少年」,記錄風浪板選手張浩,全家為他搬遷到台灣唯一可訓練風帆的地方澎湖。片中記錄了張浩與教練Alex Mowday,兩人情同父子,有著家人般的緊密情感。
曾文誠說,教練Alex把個人的希望寄託在選手身上,「就像每個父親會寄託希望在自己孩子身上一般,這部片跳脫運動紀錄片記錄賽事的框架,更記下了人性、親情及選擇」。
「你是否認同,我們需要很長時間的訓練一個孩子,只為了投入一個未知的未來?」拋出一個體育大哉問後,曾文誠又說,當然能闖奧運是非常好的,但畢竟奧運門檻之高,對於面對的是一場短短10分鐘賽事的終極挑戰,背後付出的代價,需要花費非常長時間的訓練與金錢。
在他的想法裡,紀錄片和運動很像,都是花了90%時間拍攝,但未必得到良好的結果。而運動也是花了9成時間訓練,為了在最後那1成的比賽時間裡,盡全力實現努力的成果,然後仍可能得到不好的結局。
一部優秀值得青睞的運動紀錄片,曾文誠認為,至少應包含刻劃人性、激勵人心的作用,「但我更希望,它是一個能讓大眾看見,人生是可接受失敗的作品。」
「我們真實的人生,打擊率大概只有1成,做十件事大概只有一件事會成功」曾文誠覺得,一部紀錄片若能探討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的人生真諦,讓更多的人透過紀錄片清楚了解:「接受事實的背後,應該先學會的是,能享受進程。」
「過往台灣只重視運動結果,沒有運動文化」,曾文誠舉例,像大家會記得今年的職棒冠軍,知道冠軍隊伍,誰跟誰打,但就是很少有人想深入了解,「台灣在哪個地區是否曾出現哪個棒球隊,他們發生什麼感人的故事。或是哪位名不見經傳的運動素人,堅持每天清晨起床跑步鍛鍊」,這種以各種形態存在於生活的運動文化明顯缺乏,記錄運動文化的紀錄片更是少之又少。
主因仍是市場問題,無人挖掘沒人討論,即便想要拍攝一個路人甲沒有經費,想提案也大概不會通過。曾文誠感嘆,「就是因為名不見經傳,久而久之,運動紀錄片會探討到的題材,也就被侷限在某個族類中。」
要在台灣樹立運動文化的氛圍,曾文誠覺得,小至家庭親子間的耳濡目染,「爸爸帶著兒子去看球賽,兒子也會帶著孫子去看棒球,這是種身教傳承」,了解運動賽事、體育精神是怎麼一回事,相關運動紀錄片、運動著作、運動詩等,都該是運動在日常生活習慣裡的具體實踐。
最近,曾文誠正在看春天出版社推出的書籍「紅帽1975」,內容描述日本廣島東洋鯉魚隊,記錄廣島被丟下原子彈後的30年,他們總算拿到冠軍。細膩描寫戰後廣島人們努力生活的溫馨物語,是曾文誠心目中認為頗為經典的棒球文學。
「像美國的運動詩就非常蓬勃發展,他們形容球季開打,會用春天來了、夏季饗宴等,用這些文句來形容」曾文誠認為,無論是詩、音樂、著作等都可以是運動文化的內涵本質,這些文化的逐步累積,也有機會讓拍攝運動紀錄片成為蓬勃發展的產業。
「任何東西在台灣,只要與政治碰在一起,都會變成弱勢,這是絕對的」訪問曾文誠時,2018年國九合一大選已進入白熱化階段,整個台灣熱鬧滾滾。他說,現在體育署被歸類在教育部之下,教育一旦遇上政治,「那就更不用說,是弱勢中的弱勢。就像現在,好像除了選舉大家都沒有其他事情了,這是很無奈的事。」
要創造一個平凡卻能感動人心的運動文化氛圍,即便政策面僅能順應潮流,曾文誠覺得,拍運動紀錄片、推廣運動文學、出版品等都仍是很好、需持續努力的方向,「不要把太多焦點放在政治上」,他希望有錢企業或基金會,能多贊助有想法、有才華導演,以實際行動鼓勵他們拍更多讓大眾能感動的運動紀錄片。
曾文誠說,台灣職棒30年跌跌撞撞,如果「冠軍之後」能被拍成紀錄片的話,他希望,有人能去拍一部「放水之後」。那些被收押起訴的選手們,他們今天在哪裡?「當然從風光的天堂掉落,是他們自己選擇的,但若能呈現真實存在的生活,讓現在的運動員們有所警惕,我覺得也是不錯的題材。」
運動紀錄片未必全然正向光明,就像前職業公路自由車賽車手紀錄片「阿姆斯壯的謊言」(The_Armstrong_Lie),也是曾文誠心目中評價極高的紀錄片,「吃藥只是結果,但紀錄片確實探討了『他為什麼要吃藥?』的過程」。
曾文誠說,每個人看運動紀錄片的角度可能都不一樣,但他覺得真實才是紀錄片所該追求的,且最終都會有個成功的關鍵,「你看的這部運動紀錄片能否觸動到你的心,即便是只有一個點,那它也成功了。」
「好的紀錄片可以刻劃人們面對考驗時的心境,備戰下遭受的挫折」,曾文誠提到,你我每個人,其實也都經歷著差不多的歷程:念書考高中、上大學,過程也有想過放棄時,運動選手也是如此。每個看似平凡的經歷,皆包含辛酸,也曾想過放棄,「除了念書之外也不知道能幹嘛,運動鍛鍊也是一樣的」曾文誠說,說穿了,大家都一樣在走,只是選擇不同的路,這就是真實人生。
如果有那麼一天,台灣運動文化氛圍建立,運動紀錄片蓬勃了,「我們也不必期待,如此一來台灣運動成績會因此變好」。曾文誠說,大家會更重視運動,走出戶外而不宅在家裡,早晨不再只有固定年齡層在公園打太極。一場即使是輸了的比賽,全民都懂得去欣賞,背後有一群奮鬥努力流血流汗的選手們努力過。
這才是最值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