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台灣特別的元素?」以打造電影《追殺比爾》場景的日本知名美術指導種田陽平,在2006年參與台灣電影《詭絲》團隊時這麼發問。最後他決定以「鐵窗」作為主要場景元素之一,因為鐵窗的精緻花紋除了裝飾性效果濃厚,也十足反映台灣生活文化。
路上處處可見的鐵窗映入眼簾,許多人認為,這些原意在防盜保全、看來千篇一律的鐵窗,是台灣市容醜陋的原因之一。很難爭辯這一點,但經常被遺忘的是,它們並不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它們曾經在街道兩旁爭奇鬥艷,每個都是獨特的存在和風景。
什麼都不能作而只能靜靜懸在房子最外層的鐵窗,無論日曬雨淋、風吹雨打,總是默默守護身後的一家人,隨著日照變化,鐵窗花窗口灑在地板上的璀璨美麗景象,這些日常畫面,也是無數台灣人對「家」的熟悉記憶。
如今伴隨都市倏忽發展,鐵窗花已漸被淘汰,大部份早已消失,有幸倖存下來的少數,和老樹一樣,只能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冷眼看著時代流轉。
揹著背包、手拿相機,專門走訪記錄老屋的楊朝景和辛永勝,時常一邊穿梭小街巷弄,一邊找尋值得探訪的老屋,同一條街還得至少來回走兩趟。他們在2013年成立「老屋顏工作室」,記錄逐漸老化、消失的台灣建築元素,陪著他們的好夥伴,還有他們出版的書「老屋顏」,提及這三個字的由來,他們說:「就是老房子的臉。」而鐵窗花在房子的立面上,除了具備保全、防盜的功能,也像房子的臉部表情一樣,豐富又特別。
採訪這天,和他們相約在台南新美街上一間門外有鐵窗花的復古餐廳,楊朝景說,早在2013年經過時,便十分好奇鐵窗上的圖騰,心中一直存有疑惑,直到某天在餐廳網站上看到說明,原來店外的鐵窗花圖案,可以拆解成2個字,「上半圈是台南的南,中間的字是布的篆體」,他才了解到,這間店過去是日治時期的布商公會辦公空間,「南」、「布」簡直就是公會的縮寫。
資訊工程出身的楊朝景,認識室內設計背景的辛永勝後,由於都喜愛台南的慢步調,時常相約造訪台南,不愛逛名勝景點的他們,反而喜愛走在巷弄間隨意拍照捕捉畫面,漸漸發現,台南特別有「舊時代風味」,也對一旁邊的建築背景產生興趣,那時起兩人便決定開始以視覺觀點記錄建築元素,蒐集大量鐵窗花圖案,並開設臉書「老屋顏」陸續發表分享,沒想到短時間內就吸引到一批同樣喜愛老房子的人關注,至今已有近8萬名海內外粉絲。
高雄是楊朝景和辛永勝成長認識的地方,台南則是啟發兩人熱愛老屋的關鍵之地,現在他們不只記錄鐵窗花,還包含磨石子、磁磚、水泥花磚等都會一併紀錄,在採集多種圖案後,他們更完成一款App,使用者可以快速挑選喜歡的鐵窗花造型和欄杆設計,勾勒透天厝外觀,打造屬於自己的「老屋顏」。
楊朝景和辛永勝走訪全台各地找尋鐵窗花圖案,除了收集特殊的圖樣,也會和屋主互動,進一步了解鐵窗花背後的故事。他們曾在台南見到一戶民宅有著透視感十足的眼鏡造型鐵窗花,起初以為是眼鏡行,放在臉書粉絲頁上引起不少迴響,某天被那戶人家的女兒看見,向老屋顏澄清她們家並非開眼鏡行,而是因為她爸爸是眼鏡公會理事長。後來雙方會面,對方自豪地分享,台灣第一支太陽眼鏡鏡框造型就是他設計的,因此特地請師傅做上鐵窗花圖案。面對這些十分具有意義的建築元素,楊朝景感性說:「這種平常的小事就是我們一直淡忘的部分,也是我們一直想記錄的東西。」
以黑鐵為材料的鐵窗,1920年隨著西洋現代建築傳入台灣,經由銲接、鍛造、彎折等工法製作出「鐵窗花」,而現今常見的鐵窗花,大約是西元1950、1960年經濟起飛時期所打造,當時許多人開始有能力把農地拿來蓋房,但在類似的建築外觀中希望「同中求異」,常會在鐵窗上設計特別圖案,也表現出某種生活態度和品味,辛永勝說,「早期的房子就是他們的家,而不是作為交易的物件」。由於這些「起家厝」認為是要代代流傳的,因此十分講究建築元素。
早期的鐵工匠每完成一扇鐵窗花就會成為「金字招牌」,盼藉由獨門圖案吸引客人,而老屋顏發現,在「台灣錢淹腳目」的時期,台灣的房子蓋得又多又快,鐵工師傅在龐大接單量下,只好越做越簡單,之後不鏽鋼和機器製造的窗漸漸取代手工鐵窗花,因此可推測,「越豐富的鐵窗花造型,其年代越久遠」。
在辛永勝眼裡,鐵窗是兒時住阿嬤家中見到的普通裝飾,逢年過節就要上油漆,但平時卻拿來曬衣服,後來發現如此平常的東西,竟然存有許多花俏的樣式,除了十分好奇歷史脈絡,也會勾起很多過往回憶,同時有感於外界常覺得台灣建築街道很醜的思維,他認為,應該要重新喚回大家漠視或忘記存活在生活周遭的美麗記憶,「台灣其實曾經有很漂亮的時期」。
每當造訪一間老屋,楊朝景特別喜歡玩「大家來找碴」遊戲,從看起來複雜的幾何造型圖案中,找出最基本單元的重複元素,甚至挑出有無排列錯誤的圖案。言談間,楊朝景有條有序的邏輯,也似乎和他學工程的背景有些關聯。他笑言,其實他的人生和資訊工程並沒有太多交錯,做了幾年就覺得不想再做,「也不是無聊,但我更想做文藝類型的工作吧」。
一聊起老屋的歷史背景、工藝特色、興盛淵源,兩人皆有源源不絕的話題,雖然都不是歷史相關領域的出身背景,但依舊能強烈感受到他們對歷史的著墨十分深入。楊朝景笑說,其實他國中地理、歷史科目都不及格,曾經「超痛恨歷史」,但漸漸接觸到這些東西後,「可能年齡到了吧,會開始往回看」,對他而言,觀察老房子讓他開始對台灣歷史的淵源開始感興趣,也是持續學習的過程。
近年來「老宅新生」熱潮正夯,也讓他們經營的粉絲團「老屋顏」獲得不少人追蹤支持,帶領大家感受老房子的歷史與美麗,辛永勝說:「這些都累積每個小市民的情感,也是共同民居的記憶。」而談起現代人的疏遠互動比起以往緊密的鄰里關係,在楊朝景眼中,人和人距離其實不是變遠,「只是我們不去做,或放棄很多和人接觸聊天的機會」。他笑說,現在他的父母一去哪裡,就會很積極傳訊息拍下老屋照片給他,直言親子關係變得更好,「因為我和他們的年代就更接近一點」。
早期房屋不高,為預防小偷爬入,幾乎都會安裝鐵窗自保居家安全,但近年許多人擔憂火災時會影響逃生,就會直接淘汰鐵窗,讓老屋顏感到十分可惜,「大家很容易因為某一項缺點,包含油漆問題、逃生安全,就把它捨棄掉,而忘記這個東西值得被保留的優點」。就他們了解,早期的人也會為鐵窗製作活門,但很多有特色的鐵窗花就會容易因人們的不安,而迅速消失。
隨著鐵窗花匠職人越來越少,加上鐵窗維護保存不易,導致鐵窗花生命逐漸凋零,在楊朝景眼中,「不是鐵工不見了,其實鐵工都會做」,由於以前是秤重計價,現在是依天數算工錢,材料錢還要另外計價,花費相對昂貴許多,因此,「不是技術消失的問題,而是已經沒有人願意再使用它」。楊朝景認為,鐵窗花可以做成不同的東西延續生命,像是有家具業者會利用這樣的元素做家具,很多店面也會加裝鐵窗營造十足復古風,以同樣的工法來說,包含飾品、屏風、桌椅等等都可以運用,也是鐵窗花變換型態存活的方向之一。
「我們喜歡鐵窗不是因為一面窗的工藝,而是因為它的圖案和歷史意義。」楊朝景強調,有些鐵窗花一旦離開原生地就失去圖案背後的故事意義,而對老屋而言,房子的故事才是它的靈魂,一棟房子沒有人住就沒有故事,只是軀殼,「住在裡面的人才知道這些元素為何而來,這樣才更有意義」。因此,當有人和他分享「我女兒就是在這個房間出生」,往往讓他們感到十分溫暖。
台灣有各式各樣的鐵窗花,楊朝景、辛永勝並未刻意計算到底記錄過幾間民宅,但他們發現,很多外國人來台並不喜歡造訪觀光景點,反而這些建築元素和充滿生活感的面貌,就是他們眼中的台灣風景,「也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
近年他們常受邀前往日本或東南亞國家交流,介紹台灣40、50年前的老屋,也讓楊朝景十分有感觸,因為他們寫的書「老屋顏」,在日本發行的書名叫做「近代建築之旅」,他感慨地說,「老」這個字的概念是很相對性的,因為那邊的老屋更多,就連新馬地區對老屋的想像,都至少有80年以上的歷史,這才發現,在台灣大家習慣的「老屋」,和國外比起來似乎無法相提並論。
「那也是台灣經歷的統治年代太多,每次都會有些增損,現在如果有這樣的意識,應該要想辦法留下來,保留越長久越好。」無論怎麼拍照記錄,對楊朝景和辛永勝來說,都趕不上老屋凋零、消逝的速度,「這些房子很有時代感,也是某個台灣建築歷史上的斷面」。他們仍無法想像,現在的新建案大樓將成為留給後代子孫的建築面貌,他們認為某個年代的建築造型有其經典性存在,人們也會一見到就有共同記憶,期盼不同世代的人都可以接觸到台灣曾有的建築元素文化。
訪問結束後,楊朝景、辛永勝把握時間再度走訪台南市區老街,馬路上廣播著「拆門框」的小發財車呼嘯而過,兩人自然地鑽進小巷弄,步調雖忽快忽慢,卻十分有默契,不一定誰固定走在前頭開路,只要發現有趣的建築元素和圖案,就會駐足拍照、討論。
走訪過程,看似旅人的他們卻能發現很多細節,若是走在一般騎樓就會關注地面上的磨石子,若是巧遇鐵窗花的屋主,就會親切打招呼,展開一貫的「訪談問候」。他們希望,大家在城市間走路速度也可以放慢,看看城市真正的樣貌,發現台灣最美的老屋小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