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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救復興路迢迢 徐嘉彬堅守台灣花磚夢

夢很美,現實卻有點困難,熱情一定會有熄的時候,但信念不會
2018/3/16
文:黃鈺嵐/攝影:謝佳璋

被台灣人稱為「花磚」的四方形彩瓷面磚,我們即使不曾在家裡看過,大概也在街頭某座老屋身上瞧見。這看似建築體上不起眼的小配角,色澤鮮豔、圖樣多變,或鑲在高處屋脊,或嵌在古厝外牆,看似建築體上不起眼的小配角,卻意外蘊藏豐富歷史背景及文化意涵,更是牢牢鑲嵌在千萬台灣人的記憶中。

位於嘉義市林森西路的台灣花磚古厝內,展示滿滿台灣老花磚,一推開門,兩邊牆上滿是色彩斑斕的花磚,清楚體現詩人徐志摩那句「數大便是美」,因為色澤太鮮豔,完全感受不出這些都是歷經百年歲月滄桑的老文物。

這些台灣老花磚的精彩時代,一如花朵從盛開到凋零般短暫,約在日治時期的西元1915年到1935年這短短20年間由日本引入台灣,透過工匠巧思在各地古厝紅磚上美麗綻放,隨後則因二戰爆發逐漸停產而凋落。

約莫20年前,有一群人因緣際會認識了花磚,默默開始投入搶救、保存與修復,到如今已能復刻、再生花磚,下一步將繼續設法復興花磚文藝。

走進古厝內,一名略顯瘦弱的青年穿著白襯衫隨即現身記者眼前,文質彬彬的模樣,打起招呼輕聲細語,讓人有點難想像,就是這個人在奔波穿梭拆屋現場搶救花磚,弄得一身灰頭土臉之餘,還得反反覆覆蹲地刷洗每片瓷磚,一耗數月,就為讓它們重現往日光輝。

彷彿水泥工匠般的台灣花磚古厝創辦人徐嘉彬,其實本職是名科技業主管,20 年前為尋求與心儀對象的共同話題,將對方老家上的花磚當成引子,沒想到除了牽起兩人一世情緣,也同時找到一生志業。

強拆硬拆不得不拆 老花磚難逃新時代洪流

「石榴代表多子、蘋果象徵平安、桃子是祝人長壽。蝙蝠是福氣的意思,還有鶴也代表長壽。」徐嘉彬為來訪群眾解說花磚圖樣的意義,一片片如數家珍,他說,他很喜歡這些花磚,因為每一片都代表著滿滿的祝福心意。

正是這些與西方世界著重機能性相異的內在意涵,以及當年台灣工匠的巧思搭配,形塑出台灣特有的老花磚文化、融合成別出心裁的台灣之美。

但花磚產製技術隨戰爭爆發瀕臨絕跡,早已停產近百年,且因都市更新、經濟發展,留存在台灣古厝上的花磚也因老屋拆遷大量消逝;台灣早年上萬棟的花磚老屋,如今已剩下不到數百棟。

目前透過徐嘉彬等人被搶救下來的花磚約有4000多片,聽來似乎不多,卻已是全球相關館藏量中數一數二,徐嘉彬自信地說,這樣龐大的館藏數量讓法國大學教授造訪時也深感不可思議。

但當時徐嘉彬告訴法國教授:「台灣在拆房子,你才真的不可思議。」

徐嘉彬表示,新加坡6000多棟花磚老屋,還有馬來西亞當地花磚都是透過政府立法保護,但台灣的花磚老屋卻拆得非常嚴重。

「所以造就台灣有個很神奇的博物館,保存了大部分的花磚,這是一件…」徐嘉彬說著頓了頓,露出微妙的笑容繼續道:「不知道是慶幸還是一個悲傷的事情。」

更甚者,其實絕大多數的花磚,徐嘉彬等人就是想救也救不了。

「假設現在有100棟花磚老屋在拆,我可能只知道10棟,那這10棟裡頭我可能只能保存1到2棟。」徐嘉彬談起這些年來面對老屋拆遷的心路歷程,語氣帶著沉重。

徐嘉彬的團隊所遭逢的現實就是,願意讓他們協助保存花磚的其實是少數,大多時候屋主都是拒絕的,即便已是要拆除的屋子,也不願讓他們先留下上頭的花磚。

「可能我長得比較像文史工作者吧」,徐嘉彬笑著說,大部分屋主會怕,擔心會被舉報、干擾他們土地交易,所以被狗追、被拿掃把趕都很正常。

但也不是每個產權人都只為逐利而拆屋,有部分因國家都更強制遭徵收的,也有不得已而為之者。徐嘉彬曾問過一名屋主,為什麼曾說過絕不賣屋、把祖產拆了對不起祖先,卻突然自己決定要拆屋賣地?

對方告訴徐嘉彬,如果今天是建商來買,他絕對不賣,但今天他拆,是因為有人打算把這間屋子舉報成古蹟。

成為古蹟的房屋與土地受限於台灣現行法規,即便售地也沒了價值,但他們並不富裕,就只剩下這塊地,如果接下來孩子要出國唸書或有其他需要,「那怎麼辦?」徐嘉彬也答不上來。

「所以我們最沮喪的事情就是,我常常看著花磚老屋在拆,但我就是無能為力。」徐嘉彬說,不管是老屋的衰老、國家的都更,他們終究都沒辦法去阻止這些事情,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發生,「屋主不讓我們介入、國家不讓我們介入,我們能介入的其實都是很少的部分。」

搶救復興路迢迢 徐嘉彬:熱情會熄信念不滅

儘管花磚搶救歷程中常遭逢拒絕或挫折,卻也有許多人和他們一起無怨無悔默默付出。徐嘉彬說,很多專門拆屋的怪手駕駛,「你不要看他專門在拆老屋的」,有時突然就送來很多花磚,「他們說,這是他拆下來的,請我們好好保存。」

徐嘉彬認為這樣的人在台灣是非常多的,就在社會各個角落,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方式為台灣文化盡一份力。

當徐嘉彬被問及究竟是哪來的執著,讓他走在這條看不見終點的路上仍能堅持,他說他想起台灣花磚古厝草創之初曾收到一則訊息,對方表示非常羨慕自己能開設一間實體博物館。

一番話引起徐嘉彬興趣,進一步了解才發現,原來對方是名髮簪達人,蒐集並協助修復髮簪,也開了個線上博物館。

「他跟我說他一輩子就是為髮簪而生的」,徐嘉彬說,那個人告訴他,為了買髮簪記錄,也曾經一張提款卡裡1000元領不出來,熱情總難免被現實澆熄,也曾迷惘不知怎麼堅持下去。

一如徐嘉彬等人的美麗夢想從最初單純地保存,逐漸擴大成一種期盼讓台灣花磚文化走上國際舞台的理想。夢很美,現實卻有點困難,徐嘉彬帶著笑容堅定表示,熱情一定會有熄的時候,但信念不會。

徐嘉彬當時告訴對方,要找到一種信念,那個信念就會支撐自己走下去。望著滿屋子花磚,徐嘉彬緩緩開口:「對我們來講,保護台灣文物就是一種信念。」

儘管創立博物館後壓力開始變大,但他們始終認為「保護文物這件事情本身是快樂的」。

「我們是台灣最窮的博物館,應該是。」徐嘉彬笑著說,因為所有館藏都不是花錢購入、所有館藏都是一片片親手救回來的,「它是有感情、有溫度的博物館。」

徐嘉彬希望打造的,正是一間民眾容易親近、能讓大家感受到溫度的博物館,同時也包含許多扎實的台灣歷史記憶及文化內涵。

但博物館的營運並非易事,徐嘉彬說,因為時間夠長,所以過去那段搶救花磚的歷程沒有外界想得那麼艱困,「搶救一棟老屋雖然一次可能要10萬,但那未必每個月都有。」

「開了博物館之後,那就不一樣了。」徐嘉彬邊說邊露出帶點無奈的笑容,如今同時肩負花磚搶救及博物館營運,著實讓徐嘉彬感到蠟燭兩頭燒。

2017年,他們在短短數月間透過募資平台募得新台幣500多萬元,是最初目標值15萬的30多倍,但這看來亮眼的數字對台灣花磚古厝而言卻仍是賠錢。

光是花磚再製的技術研製,2017年就投入至少400多萬,經歷反覆測試、失敗等過程,還有博物館每月固定支出、藝術開發、不變的花磚搶救作業等,投入資金其實遠超越募得金額。

花磚再生在歷經無數測試與失敗後,儘管逐步掌握相關技術,但不算順遂的過程難免產生挫折感;透過募資平台、網路社群等號召迴響,他們成功跨出同溫層外,愈來愈多人透過他們認識花磚,也對他們的努力表達支持及認同。

這讓徐嘉彬的團隊們有了堅持下去的動力;而他們的堅持也有了收穫,如今徐嘉彬的團隊已具備花磚「復刻」能力,更進一步盼以文化創意的角度「創作」花磚,營造屬於這個世代的「台灣花磚」。

盼花開富貴世代傳承 讓每個人擁有心目中的那片磚

徐嘉彬認為,對那些百年前流傳下來的美麗,當然希望能就那樣留存在原處,不要再去破壞,但如今我們這一代也應該用屬於現代的文化思維,來創造新台灣文化的美麗,百年後也將成為新一代的台灣老花磚。

目前已有不少藝術家與徐嘉彬的團隊洽談合作,希望能將他們的藝術放在花磚上,盼為台灣文化留下什麼,更有藝術家表示願意將自己的作品全數授權製成花磚呈現。

而不久後台灣花磚古厝也將逐步推出一般民眾可體驗的「花磚DIY 體驗教室」,盼讓每個人都能親手畫出心目中的那片花磚。

當白色的素胚交到一個人的手上,那些立體浮雕上該擁有什麼樣的色彩、深淺濃淡,就由那個人親手描繪。

訪談當天,正巧遇到首批體驗學生所繪製的花磚出窯,徐嘉彬拿起一片,眼睛閃閃發亮地告訴我們,這是學生畫的第一片磚,是一片可以跟他一輩子、百年後也將成為台灣老花磚的瓷磚,他可以驕傲地告訴後代子孫:「這是阿公畫的!」

再翻到背面,白色基底上寫著大大的Made in Taiwan。

百年前花磚產製廠商總是寫上國外地名,如今,透過徐嘉彬等人努力,終於讓台灣重回能夠產製花磚的國度,勢必也將讓台灣在百年後的花磚史上留名。

訪問最後,徐嘉彬談起花磚對他的意義,他說每個人的一生都在追尋「富貴」,有些人的富貴是金錢、有些人是藝術、有些人是愛情,但不論是什麼,都希望那份富貴能代代延續,「對我來說,花磚就是我在追尋的那種很棒的富貴。」

秉持著為台灣保護文物的那份信念,徐嘉彬和他的團隊將以台灣花磚古厝為據點,帶著眾人的支持與認同,要一步步讓台灣花磚文化在世界舞台和世世代代的台灣土地上,「花開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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