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要有善良才能活得不悲傷 盧郁佳讀《極光商會的執事們》
（中央社網站）4個「魯蛇」一隻貓，陰錯陽差地共居在一棟等待都更的破公寓，老的老、小的小，他們各有各的人生難題，共同點是跟不上積極進取、快節奏的時代步伐。逃避雖不可恥但不知道有沒有用，公寓終究要拆了，好不容易在這裡家裡找到理解與接納的他們，該怎麼面對？作家盧郁佳形容韓國小說家李京蘭《極光商會的執事們》有著宛如韓劇「我們的藍調時光」的人情溫暖，用反差催淚，也讓人相信就算日子有夠難熬，還是要有善良，才能活得不悲傷。
住在江南市中心破公寓「極光公寓」的失敗組，分別是：失業青年民龍：領失業補助時想說工作慢慢找就有，結果補助都快領完了還沒找到工作。萬年國考生然厚：父母叫他去考公職，一考就是7年，雖沒說放棄，但也沒有在努力。中輟打工仔祖克：為籌學費休學中，還被直銷公司詐騙，每天打兩份工也快活不下去。中年離家者伊安：名下有房，退休後卻每天睡汗蒸幕，因為在家的地位比寵物還低。
起初互看不順眼的4個人，慢慢變成互相支持的另類家人。李京蘭為腳步稍微落後、前途茫茫的人們，打造暫時歇腳的避風港，既厭世又療癒。中央社取得授權，與您分享盧郁佳的書評。
還是要有善良才能活得不悲傷
文／盧郁佳（作家）
宛如「我們的藍調時光」的人情溫暖，南韓作家李京蘭的小說《極光商會的執事們》描繪浮沉補習街、魯蛇們的忽悲忽喜，「麻雀雖小也沒我雖小」，笨拙又絕望，看不到前途的一群人，跌跌撞撞、前仆後繼，追逐捕捉那神出鬼沒的人生方向。
初到補習街的菜鳥不解，為啥那麼多人交了補習費，卻翹課去喝酒、撞球、圍著電線桿抽菸聊天。等置身其中才懂，落榜一兩次，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可是爸媽不放棄，孩子就不放棄。就算想下交流道，也找不到出口下去。
32歲的高普考生天然呆，讀貓飼料成分表，比K書還認真。本來住補習班宿舍，比租屋便宜，白飯、泡菜、湯免錢吃到飽，身為窮鬼好歹也能苟活到金榜題名。但要是沒考上，就虧大了。而又有誰能爽快承認再拚也考不上？自認不如人，也太可怕了。可是天然呆最拿手的，就是轉移焦點。他收養了野貓，明知有人餵，但他深信「養貓就代表有能力、有環境，還有適合養貓的個性」，祈禱不必再為缺東缺西而感到畏縮，養了貓就能當上合格的社會人。我說搞錯了吧，不是養貓，是要換長皮夾，《為什麼有錢人都用長皮夾？年收入200倍法則！改變25萬人的錢包增值術！》教你心態致富的說。
宿舍禁養寵物，總務屢勸不聽，再不搬就換總務被開除。天然呆不想害人，寧願犧牲，於是棄考公務員，打折退回半年補習費。這下全身而退，面子總算守住了（汗）。但要找租屋、求職，他卻藉口「我要餵貓」逃避。看來前途無亮啊。
比他小4歲，裝熟很會的陽光花美男，大學畢業不知道要做什麼，他爸就叫他考公務員。他爸以前花了10年考司法考試，錯過就業的黃金期。看來寄望兒子代父出征實現夢想，還沒死心啊。
聽說很多父母給小孩喝首爾牛奶，相信這樣就考得上首爾大學。花美男只考上三流大學，歸咎於從小喝雜牌牛奶，都怪爸媽，真是投胎識人不清、用人不明。可是他妹學霸也喝雜牌，害他沒藉口。
報了補習班，聽老師口口聲聲「就算三流大學畢業，只要努力也考得上公務員，首爾大學的不努力也會落榜」，馬上賣掉高考課本換錢，揪天然呆去喝酒，降格挑戰普考就好。為什麼聽到鼓勵反而腳一軟放棄？別人聽可能很勵志，聽在他耳裡卻是滿口「三流大學」、「三流大學」地罵。本書處處都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心理描寫，技巧用得不著痕跡，令人佩服。
因為室友常帶女友回來辦事，嫌礙事逼他搬。於是花美男就氣噗噗，跟天然呆住進江南區待拆的破公寓了。沒水沒電，家徒四壁，鄰居全搬走。象徵尼特族失學失業，沒有組織保護，喪失社會身分的裸命狀態。
花美男明明可以靠臉去咖啡廳打工。但上工要繳健檢報告，健檢要棉花棒採肛門，這點他很哎呦。想追同事整型美女，但想到她也拿棉花棒蹂躪過大便的地方，放棄。工作輕鬆，但他討厭對陌生人鞠躬、低薪，討厭掃廁所，結果每上班一個月內必被開除。離家出走去網咖玩通宵，媽媽都會贊助。這輩子他最認真做的事就是跟媽媽要錢。
救命，這是阪元裕二日劇「離婚萬歲」、「四重奏」嗎？把毛很多的人刻畫得纖毫畢現，每個毛病都在敲鑼打鼓喜感洋溢。
天然呆同樣莫名在小地方卡住。小時候想當忍者，忍者要練（土遁）挖地術，可是他討厭指甲縫卡土，放棄。要練騎術，騎狗被咬，放棄。就是想要與眾不同，當眾表演後空翻，就摔個狗吃屎。恆毅力，掰掰～只能每天下午出席廢人聯誼會，去待拆遷的老雜貨店「極光商會」，跟店老闆還有其他人生冗員喝啤酒，第一天5小時喝了5罐。
本來為申請失業補助才投履歷，一路應徵的公司卻越來越小、職缺越來越賽。政府打擊非典型僱用，規定超過兩年要轉正，結果約聘滿兩年必開除，立法不食人間煙火誒。天然呆職業自宅餵貓員，蹲久了心虛，一個人在租屋就不敢開冷氣。一下力勸自己有開冷氣的價值，一下又決心不開。
新家沒杯子，天然呆拿碗喝瓶裝水，花美男規定，寧可整瓶對嘴灌，也不能用碗喝，因為這是他的習慣。還規定泡麵先放調味粉再加水，因為這是他的習慣。兩三筆就點出，花美男內心的衝突，已成人際障礙。
分租室友社畜老爹登場，扮演臉皮薄、擺架子的臭老爸，重演花美男在家的父子衝突，透露了彼此為何有家歸不得。
每添一個新角色去碰撞，就揭開原先角色的一層皮。讀者像慢慢熟悉新朋友般，由爭吵中窺見，花美男貌似吊兒郎當、內心自卑逃避；透過老爹的眼睛，發現天然呆白目下的仗義暖心。
其實不選擇就是選擇。同樣害怕看不到未來時，靠家裡養的花美男選了「理想」，沒得靠的天然呆選了「現實」。人生卻不因決斷就一帆風順。「逃避雖可恥但有用」的求生自保模式，換個樣子，仍一直困擾他們。
本來天然呆已經憋到開始人窮志短，因為不敢開冷氣而教訓起自己。結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沒看過分租室友苦逼，不知道自己不算窮。
苦逼父母雙亡，祖母打零工，辣椒配飯硬是把他拉拔大。因為大家都念大學，所以苦逼也去念大學。沒錢繳學費，就輟學賺錢。被同鄉拉進類似柬埔寨詐騙集團的直銷公司，窮到午飯5人掏錢合吃一碗刀削麵、兩條飯捲。他的願望是獨享一條飯捲。兩個月瘦7公斤。
聞者垂淚。當事人卻只能設法無感。
不要說慘絕人寰，本書就是花式跳躍，每頁都可以更慘。祖母送苦逼的項鍊被偷，小偷同事被活逮還不認帳，苦逼才「盡完義務」逃離地獄。這樣夠了？沒有喔。日後巧遇小偷同事，拳頭都硬了，小偷同事還嘴秋：「你要感謝我。多虧我，你才能盡早脫身。我待太久都不知道該逃去哪了。」
原來詐騙集團是另一個補習班，一樣沒有出口，一樣徬徨迷惘。幹話一轉成了剖心相見，同事使壞，竟出於一念之仁，救不了自己，至少救別人。絕望又感人。韓國作品一向擅長寫這種刀子嘴豆腐心，用反差催淚。
要是沒人逼，苦逼會乖乖「盡義務」蹲詐團蹲到死，因為貧窮剝奪了對人生的想像力。但室友生活改變了一切。花美男看苦逼「窮得可怕」，送上咖啡探班，讓苦逼也學著開始買咖啡享受人生了。
苦逼看花美男那種從小衣食無缺才有的大方，既羨慕又生氣。但天然呆只寄了簡訊應徵，傻等到徵人期限都過了，還不敢打電話聯絡公司；苦逼聽完馬上替他打電話拿下工作，示範機會要主動爭取。原來窮小孩的強項，就是生存能力超乎常人。
苦逼告訴天然呆：求職要積極，畢竟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可沒時間在那邊猶豫不決、三心兩意。我們又不是別人，有定期收入可以領，現在不管什麼工作都得去做。
轉看那廂，花美男第二年又遇到老師重播「首爾大學」、「三流大學」激勵演講，壓力爆棚，花美男又想翹課不戰而逃。然而今年見識過人間疾苦了，換成苦逼，一定會精算，翹課每分鐘浪費了多少錢。於是花美男一咬牙挺了過來。
社畜老爹數落花美男不用功，正中要害。花美男也回敬，刺了老爹的要害。天然呆救場，又刺了花美男。簡直就是熱鍋上的家庭，讀者看了可能會煩躁想搬出去，一個人住就沒問題了。可是同樣的問題仍無所不在。
而室友磨合建立信任後，同住的資源互補，卻循序漸進克服了問題。
花美男幫了苦逼，苦逼幫了天然呆，天然呆幫了社畜老爹，社畜老爹幫了花美男，正向循環有如大金冷氣舒爽不息。雖然房子很破，但苦逼從垃圾場搬回冰箱等，在火鍋啤酒歡聚、天災搶救善後，一次次同甘共苦中，失去夢想的人，找回了勇氣。
苦逼想，不會有公司因為天然呆很善良就錄用他。他想得沒錯，善良不能當飯吃。但善良卻讓苦逼願意幫天然呆，得以互惠共生。這群人能夠相濡以沫，而非如補習班宿舍住兩個月還沒見過同宿、詐團無下限互相踐踏發洩，是因為善良心熱。還是要有善良，才能活得不悲傷。
苦逼說破大家已經沒有「卡在小地方就放棄」的餘裕，其實天然呆、花美男接收到壓力，原本只會崩潰逃避。但因為有老爹像媽媽一樣，每天煮好泡菜粥撫慰全家身心，苦逼的施壓才會從毒變成藥。抗壓，重在壓力和支持力的比例。
作者去補習街找考生聊天，寫出了這本禮輕意重的小說。我想推薦給每位徬徨兩難卡住、想問算命的朋友。像是大家眼看自己快30了、快40了，常想現在的工作很雞肋，學不到東西，但也餓不死。看不到未來，看同學幹勁沖天、買房買車指日可待，想轉職又怕下一個工作不知道在哪裡。想著先撐半年再看看，年復一年，就這樣過了。或有人很煩另一半劈腿成性之類的，但「除此以外一切都很完美，再也沒人這麼適合我」，那到底要不要分手。
小說不會給你答案。但它上好的陪伴，會給人勇氣去探索內心的答案。1131023（編輯：鄭懿君；書評由時報出版授權）
- 作者｜李京蘭
- 譯者｜陳品芳
- 出版社｜時報出版
- 出版日期｜2024/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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