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語是聽覺式的語言,華語是視覺式語言。」台灣文學金典獎得主、同時也是電影《大佛普拉斯》片尾曲的填詞人王昭華,這麼形容台語和華語的差別,她像是一位如實生活、老實寫作的修行人,自在享受自己的「台語生活」步調。
六年級前段班的王昭華,大學時因為在校園裡聽到一場林強的現場演唱,母語魂被召喚出來,覺得「這樣的歌,我可以!」回到宿舍就開始抱著吉他狂唱狂寫。
歌手林生祥說她是「填詞不會倒音」的稀有動物,用大白語說,就是她的歌聽起來就跟說話一樣,完全可以聽得懂這首歌在說什麼,不會被旋律所干擾。這是王昭華長年修煉的結果,絕非偶然。
一晃眼30年過去,王昭華依舊過著她的「台語生活」,在她的散文集《我隨意‧你盡量》裡就充滿這樣的語感及生活態度,若跟著一字一句讀出台語,會發現許多「媠氣(優美)」文雅的用法,若再細讀,就可體會到她隨遇而安、用心過日子的哲學,再加上時不時出現的「頑皮少女魂」,對著讀者眨眨眼、扮鬼臉,以及時時關注土地歷史與情感的執著與熱血……,這樣的台語散文讓人讀來相當過癮。
酷熱的台北東區街頭,王昭華依約從高雄北上,到九歌出版社接受訪問,親切的台語腔調打破稍嫌正式的開場與自我介紹,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嚴肅的人。
談起自己的台語經驗,王昭華最愛阿媽這句「巴一下予乎你耳屎落規堆」(打你一巴掌讓你的耳屎掉一堆出來),生猛有勁;每次要跟阿媽討糖吃,阿媽回:「磚仔啦糖啊,買?馬都四跤啦馬!」大玩諧音梗;或是罵她「一支喙噭噭霆,尻川拍an tan」,但王昭華至今不知到an tan到底是什麼。
王昭華生於屏東潮州,家中務農,她在家中排行老六,和家人都說台語。
王昭華說她的童年是幸福的,全部都在說台語,華語是到念小學才學,雖然老師會口頭告誡同學別說台語,但並未嚴格禁止,「男生根本都爬出圍牆看布袋戲!」
到了讀國中時,王昭華開始接觸文藝,受到許順進(作家許思)老師的影響,大量閱讀文學,並參加文藝營,王昭華說,許順進也是她鄉土意識的啟蒙。
高中時期的王昭華看了許多朱天心、朱天文、張曼娟、簡媜、
不過王昭華對蕭麗紅小說《千江有水千江月》最有感,她在當中讀到台語的痕跡,黃春明《莎喲啦那再見》裡的故事也讓她備感親切,尤其對這本書的封面印象深刻。
後來大學考上淡大中文系,王昭華開啟半工半讀、放飛自我的日子,雖然正課都沒什麼在讀,畢業還獲頒「最佳神出鬼沒獎(同學戲稱)」,因為翹課率最高,但不表示她都沒在「修行」。
王昭華在《我隨意‧你盡量》中寫〈上淡水往事追憶〉,提到她這一代是在學校都不教台灣史的時代長大,升高二那年暑假台灣才解嚴,雖然90年代大學校園仍有「職業學生」,但若組讀書會,要讀什麼書已經有自由。
大一開學不久,她在校園裡聽到林強現場演唱〈向前行〉,「我還記得那是『統一夢公園』校園巡迴演出,很奇怪,這首歌很熱鬧,節奏感很強,雖然唱的是台語,但每一句我都聽得懂。」
王昭華感到震撼之餘,也覺得「大丈夫當如此」,「覺得像這樣的歌,我也可以。」
於是就在1990年11月,王昭華寫了她的第一首歌,寫的是淡水的生活,寫的是她的所見所聞以及感受。原本就熱愛音樂的王昭華,自此像開外掛一般,寫了許多台語歌曲。
在淡水求學的日子,求知若渴、對台灣這片土地充滿感情的王昭華,最鍾情跟台灣史有關的「水源街淡江邊仔門對面的『知書房』」,是她那幾年尋找精神糧食的「灶跤(廚房)」。
不過在讀書.玩耍之外,王昭華有自己獨特的生活節奏。由於讀的是夜間部,她通常一早起床就「上班」,通常忙到下午兩點,再慢慢融入校園生活,她從事過樂器行櫃台、川菜館跑堂、早餐店前場,甚至還到遊泳池賣過票。
如果對「民歌手」王昭華有印象的人,會習慣她自彈自唱自得其樂的模樣;如果對「台語歌手」王昭華有印象的人,會知道這個台語歌手很另類,不唱很流行的那種,也不唱很滄桑的那種。
王昭華提起小時候學音樂的機緣,過程有點曲折,讀國小一年級時,父親車禍過世,父親的堂妹、王昭華的堂姑主動提起要教她學鋼琴,一直教到她國小六年級為止,為她打下深厚的音樂基礎。
「但我小時候就喜歡隨便亂編歌,看電視《綜藝一百》裡面的〈非廣告〉單元,會有樣學樣,編一些有趣的歌。」在正統的古典音樂教學及通俗的電視節目薰陶下,王昭華的音樂路充滿歡樂,少了升學主義的壓力,多了激盪創意的巧思。
卻在小學五、六年級時受人刺激。某天,一位原住民同學帶了一把吉他到學校,自彈自唱林慧萍的〈倩影〉,迷倒一眾同學,「他竟然還會揤封閉和弦!(指一根手指按壓兩根以上的吉他弦)」
受到同學的刺激,王昭華奮而自學吉他,硬是多學了一項樂器,「然後有一天熊熊發現,吉他和弦跟鋼琴和弦,根本就是同一回事!」王昭華笑自己後知後覺。
有了這段特別的音樂經歷及扎實基礎,對比1990年的王昭華開始開外掛寫台語歌,就有點水到渠成的味道,王昭華之後還參加了第一屆金音獎比賽及各種校園演出,可說十分活躍。
不過大學畢業以後,王昭華步入社會,暫離創作之路,期間因為對兒童美術有興趣,曾任職於雄獅美術出版社。
「當時有跟唱片公司簽一個經紀約,但一方面自己沒信心可以一直創作下去,也不想借錢來做事,只好去找工作。」
不過王昭華一直未曾遠離「台語生活」,其實她在大學時期就參加台文社,開始用台語寫散文,還參加比賽,得獎作品被收錄在林央敏《台語散文一甲子》書中,雖然王昭華現在回頭看,覺得這篇文章「傷茈(tsínn)(太嫩)」,但以台語思考、寫文章的習慣,從彼時就已經養成。
「有時逛書店,聽店家放著台語歌曲,我情願站在那裡,靜靜的把這首歌聽完。」
加上2001年官方開始推動鄉土語言教學,開始有出版社編纂閩南語課本(後正名為台灣台語),王昭華有機會在2002年獲邀成為編輯委員,一直持續至今22年,因此有了更多機會及時間持續修煉台語。
神奇的是,2006年,學長徐清原租下當年李雙澤住過的「動物園」,成立錄音室,願意幫王昭華錄專輯,王昭華回頭翻出當年嘔心瀝血的作品,「那種感覺很像要一次把家裡的金戒指、金項鍊都拿出來變賣。」
王昭華笑說:「很想告別1990,但1990一直來找我。」
當時為了宣傳,王昭華自已在網路上架了部落格(《花埕照日》),心想既然是要宣傳台語歌曲,當然要用台語文書寫才對味。這也可說是她的「台語生活」的實踐。王昭華的部落格裡,每篇都是台文,貼文虛線後並附「華語對譯」,這在當時可說是創舉,現在很平常了。
王昭華說,她從來不曾先寫華語,再轉換成台語,她都是「硬托(ngē-thuh)」,「我一直在逃避華翻台的問題,我個人會以創作為主,一出手就希望是台語,平常也不會去某個句子華語怎麼說,就照著我的意思去寫。」
後來的事,維基都查得到,王昭華2011年獲台灣文學金典獎,2016年將之前寫的台語8聲調之歌轉為繪本《動物園》出版,2017年為電影《大佛普拉斯》片尾曲填詞,目前擔任公視台語台兒童節目顧問。
因為把台語當成生活的一部分,一切都是這麼自然。
對於想要投入台語文學創作的年輕朋友,王昭華的建議是,會說台語的人,要先把文字符號跟聲音連結起來,讓寫出來的文字,念出來也是順的;如果平時欠缺說台語的機會,或是很少說台語,則要先試著讓自己無時無刻存在這個語言當中。
王昭華說,要學著過台語的生活,不要表演式的台語,「沒有土、沒有根,培養出來的也是假花、塑膠花。」
畢竟生活的語言,才是文學最肥沃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