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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台語看見熟悉的自己 張嘉祥依循夜官腳步回望民雄

台語獨立樂團「裝咖人」團長張嘉祥以揉合童年回憶、民間信仰的魔幻寫實小說《夜官巡場》奪下多項獎項肯定,同名專輯更讓他們入圍金曲33新人。張嘉祥說,講台語的他,才是記憶裡最熟悉的自己,他會繼續寫,用台文寫,讓那部份的自己不會消失。
2024/9/9
文:葉冠吟/攝影:王飛華

「日時,庄頭是正神的時辰,暗時,庄頭是野神和孤魂的巡場。講驚是會驚,但是閣較濟,野神和孤魂攏是庄跤自本生成有的。這張專輯是我寫給故鄉的歌,寫給豐收村的歌,寫給所有受難孤魂的歌。」——〈自頭講起〉

鬼門關隔天,烈日當頭,走上公寓5樓的工作室兼住處,台語獨立樂團「裝咖人」團長張嘉祥端出麥茶款待,玻璃門上黏著「裁員就裁隔壁」、「免加班穩加薪」Q版中元廣告平安符,洋溢著日式的可愛氛圍。

有點難與張嘉祥《夜官巡場》筆下的人物聯想在一起——那群共同被困在鄉里,走不出村莊的底層邊緣人物、二二八事件遺族與遊鬼棄神。

《夜官巡場》是張嘉祥花費5年多、從他成長的嘉義火燒庄(現民雄豐收村)出發,以民間陰神信仰融合童年記憶,虛實交錯構築出民雄在地的魔幻鄉野奇譚小說。在當代日本有以「小說音樂化」的爆紅組合YOASOBI,張嘉祥與他的樂團「裝咖人」推出的《夜官巡場》同名音樂概念專輯,也讓文學與歌詞音樂互文,台語與華語雙生。

「子孫孝順冇?有喔!代代出狀元冇?有喔!」歌曲〈出庄〉巧妙融入喪葬禮俗口號,這張樂迷能齊聲高喊呼應的全台語專輯,成功使「裝咖人」入圍第33屆金曲獎最佳新人。小說部分更獲獎連連,榮獲2023年台灣文學金典獎與蓓蕾獎,今年再獲選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全英譯本計畫,並已售出法文、韓文版權。

「我其實沒想到大家會對我的小說、音樂有興趣,雖有虛構成分,但內容就是在梳理我的生命故事。」張嘉祥靦腆吐露:「講台語的我,是記憶裡熟悉的我,書寫台文則像做水土保持,我不想讓一部分的自己不見。」

2022年,張嘉祥(左2)擔任團長的台語獨立樂團「裝咖人」,以《夜官巡場》專輯入圍第33屆金曲獎最佳新人獎。(攝影:王騰毅)

魔幻的民雄,神奇的火燒庄

張嘉祥的童年和書一樣,帶著一點魔幻味道,或許就如他所說的「民雄是一個很妙的地方」。

除了一提到民雄兩字就會自動冒出的「民雄鬼屋」,還有逾百年歷史、全台唯一專為祭祀大士爺的「民雄大士爺廟」。大士爺被視為觀音大士化身,是有著青面獠牙形象、專門管「鬼」的神明,每年7月都得出巡鎮壓孤魂。

在他居住的火燒庄(現民雄豐收村),村民雖多以農耕為生,但相比於祭祀神農大帝、祈求豐收的「五穀王廟」,在全民大家樂瘋賭時期,因報明牌靈驗、非走正道的有應公廟「水流媽廟」更加出名,信徒遍佈全台。

「陰神或看起來比較可怕的神明,在我們那邊並不會特別恐怖,就只是信仰的一部分」,張嘉祥笑著闡述,甚至《夜官巡場》描繪在廟裡過世的長輩,也只是農業聚落的日常光景。

很多年歲已高的長輩在家中待不住,四處巡田水,累了就在附近廟亭歇晝(hioh-tàu),眼睛一閉,人就走了。張嘉祥長大過程就聽過兩、三回,每過一陣子,媽媽就會提醒他先別去某間廟,「我就會想,廟不是神明嗎?怎麼突然有種可怕的感覺,好像會碰到某些東西,其實根本沒親眼看過」,但他看到的是別的。

童年裡的玉女與繡花鞋

在書中開頭、專輯裡台語口白闡述的〈自頭講起〉段落,就是張嘉祥的親身經歷。

「玉女,細漢時我佇厝內便所看過親像臘(lah)去做的玉女,目睭金金掠我看,敢若袂講話,等我搝阿母來的時都(to)看無影矣。」——〈自頭講起〉

人往生時,家屬通常會燒一對祀奉仙人的紙紮「金童玉女」,盼祂們接引亡者魂魄到極樂世界。張嘉祥就曾看過一個身穿古代童裝的「玉女」,坐在家裡浴室置物架上,塗著腮紅、綁總角,皮膚像臘般有毛細孔,睜得大大的眼睛望著他。扎實的不像電視劇情裡那些看得穿的透明鬼魂。

等到張嘉祥拉著媽媽到浴室時,「玉女」已經消失了,嚇得媽媽帶他去收驚,對方說這是被「瘟神煞到」。

張嘉祥長大後回想,「瘟神哪會長得像玉女,才不是那樣」。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媽媽和周圍長輩不相信他有看到什麼,也種下了他預設「講出口也不會有人相信」的因子。

就算後來有回中秋節,他在外婆家附近的小懸崖,又看到一雙在草叢懸空的暗紅繡花鞋,張嘉祥決定閉口不說,甚至開始思考,是否有超自然現象在民俗角度以外的解釋方式——或許是人生面臨壓力或困境時,大腦給予的喘息空間。

「是不是因為我是比較閉思(pì-sù)的孩子,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情緒,那尊『玉女』或『繡花鞋』,就是我恐懼心理投射出來的具象模樣?」

會害怕嗎?張嘉祥不否認,某種程度,他大量開始看魔幻、靈異色彩的書籍,也是想為童年無法理解的景象找出合理解答,就會比較安心,卻意外開啟他對文學的啟蒙。

張嘉祥寫作時喜歡把整個空間的燈關掉,只剩下電腦光線打在臉上,讓他能沈浸在文字與想像世界裡。背後的海報,是影響他創作最深的音樂人林生祥,當年就是因為聽見林生祥《圍庄》現場演出,讓他開始探問文學與音樂的關係。(攝影:王飛華)

落跑少年與文學之路

張嘉祥讀高職時主修會計,念3年就被當3年。比起數字,張嘉祥更喜歡文字,常浸泡在圖書館裡,只要書名帶有靈異、奇幻色彩就想借來看,「當時根本不知道吳明益、陳雪是誰,純粹從書名挑了有『魔』字的《天橋上的魔術師》、《附魔者》,誰知道一本比一本沉重」,沒想到竟一頁一頁看進了他的心底,產生共鳴。

現在的學校不會讓人留級,但得不斷地補修,被當幾科,寒暑假就得補回來,但教數學的班導卻對張嘉祥說:「我覺得你要會這些東西,不是不行,但不如把時間花在你擅長的事情。」

老師們從週記、作文看出他的寫作潛力,鼓勵張嘉祥多投稿,台上在教代數時,就讓他在台下看甘耀明的《殺鬼》。不過有堂課張嘉祥聽得特別津津有味,那就是公民課。因為老師是民雄已故知名命理師「青瞑仙」的兒子,喜歡在課堂上用台語講古,分享父親柳得男幫蔣介石、蔣經國、李登輝、陳水扁等總統算命的鄉野奇譚。

18歲時,張嘉祥第一次得了文學獎,破萬獎金像天文數字,他興奮地請朋友打網咖,結果回程出了擦撞車禍,剩下的錢都變成賠償金,依舊抵擋不了他對文學世界的嚮往,選擇翻山越嶺到花蓮的東華大學念華文系。

張嘉祥自認是「愛逃跑」的人,不喜歡回家,雙親的爭執聲讓他想盡辦法避免踏進家門。從小他就習慣躲到村內的親戚或朋友家住,比起舒服躺在床上,更寧願凌晨陪小舅送豬隻去早市,蜷縮在卡車副座上打瞌睡。

然而,第一次逃到離家最遠、與嘉義在斜對角的後山,張嘉祥接觸古典、現代各種作品,獲得文學知識與同儕雙向交流的精神滋潤時,在語言方面卻產生強烈斷裂感。同學們不諳台語,不是不講,是真的不會。

在裝咖人所創作的音樂裡,北管樂器、嗩吶是特色之一,同樣是受到林生祥的樂隊影響,目前張嘉祥也在持續學習中,打趣感謝鄰居都沒有投訴他。(攝影:王飛華)

書寫台文,留住兒時的回憶

打從張嘉祥有印象開始,家裡就講台語,厝邊頭尾和學校老師也會說台語,一切都是那麼自然。但到了後山,生活環境轉移彷彿得入境隨俗,台語不再是對話的第一語言,同學老師用華語,舌尖上的詞彙逐漸流失卻不自知。

大學有次回家與親戚相聚,習以為常的家庭對話,張嘉祥卻像失語般,台語講一講就得用華語補充,被表哥表姐開玩笑似地說:「你敢會使講台語?你按呢講話足奇怪」, 像當頭棒喝般打疼他,「語言是和生活連結在一起,是我童年成長的過去,不講台語就像把這些記憶丟掉⋯⋯我不想變成我很陌生的人」。

從玩樂團為自創曲填詞開始,張嘉祥一步步意識到自己語彙量不夠用,更有意識的去學習台語、書寫台文。

萬事起頭難,但為了更有系統性地學習台語,張嘉祥考進台師大台文所就讀。他解釋,就像《魔戒》有不同中譯本,經不同翻譯者執筆仍有幽微差異,原文還是作者最直接的想法,台文也是,不同語言的邏輯就會不同,「書寫台文,就像在做水土保持,我不想要讓一部分的我不見。」

逃歸逃,張嘉祥對於家鄉火燒庄的美好眷戀還是存在。外公外婆的kám仔店、廚餘灌溉長大的龍眼樹、騎孔明車經過大溝踅吹起的風、水流媽廟前求明牌聚集的小夜市、神農大帝聖誕的北管樂聲等……

「小時候太常落跑,一心只想往北部去,但逃到一個程度後開始懷疑自己,到底為什麼要跑?有陣子我回嘉義都是為了奔喪,阿嬤、阿公、姑姑接連過世,我忽然意識到,我對身邊的人好不熟悉,我根本不知道阿公以前做什麼工作,對家鄉也不理解,才開始透過音樂和文字去挖掘。」

捏塑夜官世界,守護邊緣的你我

虛實交錯的「夜官」世界,誕生於大學期間。有陣子張嘉祥很著迷於《聊齋誌異》,看蒲松齡四處蒐羅鄉野奇聞,還刻意買了線裝書親自句讀、標註符號。其中〈屍變〉章節裡,那名被夫家拋在郊外停屍間的女屍,嚇得他起雞皮疙瘩,但也讓他聯想到大學教授楊翠提及的二二八事件受難者亂葬崗、六張犁公墓。

「那裡好像是個被忘掉的鬼村落,但鬼不怕鬼,如果有一個村長能照顧大家,是不是會比較好」,似乎與家鄉民雄的「鬼王」大士爺職能相同,於是張嘉祥將兩者結合、捏塑出女性形象的「夜官」,讓祂引領無處可去的孤魂,便是《夜官巡場》誕生的初步。

「住佇遐的人,是一群有路無厝的人,予人放捒佇遐。夜官共安慰、共照顧,佇遐自由自在、無病無疼,若是思念親人夜官就會𤆬(tshuā) in 來過橋。」——〈夜官〉

在擴充串聯《夜官巡場》故事地圖的過程,總是逃跑的張嘉祥,開始搜集起他曾逃離的嘉義、民雄與火燒庄文史資料,揉合在地野史與民間信仰,創造出了有正反兩面的獨特世界觀。在這裡,夜官能聯繫陰陽兩界,牽引二二八受難孤魂,到陽間探視親人。而平時看似底層邊緣、遊民般的大叔和精神不佳的女性,在背面世界卻是有神性的「羅漢」與「仙女」。

「我在《夜官巡場》寫作時大部分是無意識的,把感興趣的題材寫完,往前回看才慢慢發現有個共通點,那就是『邊緣性』。無論是鬼魂、台語或二二八,連我引用的資料都少有大歷史的敘事,某種程度也反映了我的生命狀態」。

張嘉祥自認就是邊緣角色之一,他從家庭系統逃跑,在學校也非顯眼學生,像拼圖般爬梳自己的家族、村落、地區歷史,甚至整個台灣史時,都會下意識想照看那些被遺落故事與遺棄的人,某種程度也是在縫隙中找尋自己,用夜官世界視角看見他與她的閃光點。

如同張嘉祥正著手撰寫的《夜官巡場》第二部,主角轉為他的國小同學,一個被村里視為「歹囝」、從事灰色產業的小混混。

張嘉祥記得剛上大學時,有一次回家的路上碰到對方,「歹囝」突然看著他像長輩般叮囑:「你愛好好讀冊。」雖然想著「你又沒唸什麼書」感到莫名,但張嘉祥覺得,這個別人口中的不良少年那天看起來特別善良。沒想到下一次再聽到關於他的消息,就是「歹囝」車禍過世,當時只有20出頭歲。

《夜官巡場》系列裡出現的每一個人物,張嘉祥都認識,或許被複合濃縮成一個角色,但都有原型人物。「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記憶裡的火燒庄,無法複製,像記憶寶庫般被保存在我的文字與音符裡」。

雖然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那麼想念那段時光,但他會繼續書寫、吟唱著,用著大家熟悉的語言,似乎也像種祝福——火燒庄的人們不用害怕,你們都會被夜官溫柔的呵護,無病無痛、自由自在。

《夜官巡場》系列裡出現的每一個人物,張嘉祥都認識,或許被複合濃縮成一個角色,但都有原型人物,文字和音樂就像是記憶寶庫般,把他珍惜的一切溫柔保留。(攝影:王飛華)
主題照:小說《夜官巡場》作者張嘉祥,出身嘉義民雄從小處在台語環境。他覺得,講台語的他,才是記憶裡熟悉的他,而書寫台文過程就像做水土保持,不讓那部份的他消失。(攝影:王飛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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