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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造不是烏托邦而是日常 盧思岳:我永遠在路上

在災區的工作站曾被掀桌拆招牌,盧思岳也曾遭辱罵毆打,接到只有電鋸聲的電話,但俠客般的情懷支持著盧思岳,用時間與鄉親建立了信任,持續推動社區營造……
2022/10/25
文:趙靜瑜/攝影:鄭清元/照片提供:盧思岳

被推薦參加文化部第一屆「社造貢獻獎」,吾鄉工作坊執行長盧思岳看著要繳交的資料中有一欄「參選切結書」,上面問寫著:「有無涉及刑事案件?」,盧思岳想了想,誠實填寫是必要之道,於是他寫下:

1989年豐原客運罷工事件。檢方起訴罪名:聚眾滋事、妨害公務、強暴脅迫、違反集遊法;法院判決:六個月有期徒刑,得易科罰金。

說明:為豐客司機爭取勞基法實施後的法定權益,包括積欠薪資/加班費、未依法休假、執勤規定嚴苛罰款重…等資方不守法情事。當時備有請願書,依據《請願法》向台中縣政府主管機關請願,被鎮暴警察霹靂小組突襲逮捕,拖抬進台中縣政府地下室停車場,沿著車道毆打頭部、身體成傷。

那段從文青到憤青,從憤青到組織社運,衝撞體制的歲月,從記憶之海中晃悠悠地浮了上來。也因為這歷程,打磨了盧思岳的社造人生。

被判刑6個月,盧思岳有想過是不是要進去坐牢,可以讀點書,也反思一下自己的社運生涯。但那時台灣才剛解嚴2年,整個社會正在湧動改變的力量,需要有人啟動,有人串聯,有人組織,有人宣傳,盧思岳偏偏嫻熟這一塊,再加上是大學畢業知識分子,正符合社運需求。

夥伴跟他說:「現在很缺人,你坐甚麼牢?」勞權會朋友湊了20幾萬付了罰金,盧思岳沒有去坐牢。「如果想從政,我一定會去坐牢,頂著社運政治犯的英雄光環,或者加入民進黨,但我沒有。」盧思岳說,當時為24名參與罷工而在農曆年前被開除的豐客勞工痛哭流淚,開始反思社會運動固然燃燒熱血與青春,但運動之後,激情退去,真正可以改變的又有哪些?做甚麼可以讓社會變得更好?

1989豐客罷工遭起訴後,盧思岳(頭戴藍帽者)在法院前演出反諷行動劇。(照片提供:盧思岳)

被武俠小說吸引 立志當俠客

以人為本,行俠仗義,濟弱扶傾,一直是盧思岳的生命情懷。「小時候很愛看武俠小說,父親從租書店租回來,搶先偷看完的都是我。」來自嘉義的盧思岳,從小就很調皮,當時父母親一度受洗禮成為長老教會基督徒,「牧師在我讀高中後到家裡來,希望我也受洗,我引用聖經故事跟牧師說:上帝走失一隻羊,會放下欄圈內的九十九隻羊,去尋找走失的那隻羊,我想當那隻走失的羊比較幸福。」

看到武俠小說中的俠客有自己的俠義理念,劫富濟貧,伸張正義,盧思岳覺得過癮。「金庸的武俠小說對我頗有影響,金庸不只是文筆好,他還有深厚的文化底蘊,我看了就很想當俠客,可以做行俠仗義的事。」

曾經家道中落,盧思岳知道要靠自己,在嘉義中學讀書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但當時盧思岳開始叛逆,跟國文老師借李敖、柏楊的禁書來看,變得非常討厭學校的教官管理體制,「我只是不想睡午覺,想去校園走走,當時教官最大,說不行就不行。我就回家告訴爸媽我要休學,我成績很好,可以用同等學歷考大學。」

高三第一次月考盧思岳社會組第一名,卻真的去辦休學,在校外晃悠快樂的過了一年自由時光後,以同等學歷考上輔大國貿系。念了2年,覺得自己不適合做生意,他想寫詩作文藝青年,於是降轉考上東吳中文系,開始寫詩得獎、編校刊,偷看左翼文學禁書,跨校串連組詩社;也閱讀黨外雜誌,投稿發表自認悲天憫人、批判現實的詩作,結識了一票希望以文學挖掘社會底層、改變不義時代的苦悶青年;甚至為黨外運動發傳單,擔任選舉監票員等。冥冥之中,這些都成為他後來投入社會實踐的力量。

1989年盧思岳擔任無殼蝸牛運動台中場總指揮。(照片提供:盧思岳)

從為人師表到到社會運動工作者

大學畢業後,盧思岳先去教書,但俠客之心不曾改變。他在台中某私立中學指導學生參加全國學生文學獎獲得第一名,就在一切順利之際,發生學校強迫畢業生捐款五百元給學校禮堂買冷氣機,請畢業班導師執行的事件。盧思岳說,有學生跟他說家庭經濟不佳,「要保教職的老師就以順利畢業施壓學生,比較好的老師會幫捐不起的學生墊支,我那時也不是帶畢業班,但就覺得這種不樂之捐很要不得。」

盧思岳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用筆名寫文章,揭發學校陋規,「後來有學生也寫了一篇感言,又引發另一個老師也匿名寫文章批判此事……我就把這些文章交給人間副刊連載,讓校方氣到跳腳。」在下學期最後一次校務會議上,盧思岳被校長痛罵是顛覆份子,搞學運,並不讓他發言辯駁,叫二個教官將他架出會場。最後當然被解聘,盧思岳教書第一年就比他的學生更早畢業。

之後盧思岳轉去彰化某中學任教,學校就在彰化往鹿港途中,將他帶入鹿港反杜邦運動。這也改變了盧思岳的人生,真正把他推向社運。

那所中學當時有很多鹿港學生,盧思岳就跟同學說,要關心自己的家鄉,「如果周記抄座右銘,我只會批『閱』;如果寫自己的觀察與感想,我會認真與你對話。」就這樣,學生開始關心自己的土地,知道杜邦公司要來彰濱設廠,可能造成化學汙染等等;同時間盧思岳也擔任校刊社老師,並指導學生拿到全國學生文學獎第二名,那個學生叫陳文彬,後來成為導演、台北電影獎最佳男主角及彰化縣文化局長。

陳文彬是來自鹿港的後段班學生,從彰化高中被退學轉來,盧思岳看到他作文寫得不錯,開始拿左翼文學名著給他看,也幫他看稿、討論,把他從迷途中拉回,甚至參與了部分反杜邦行動。陳文彬曾在教師節寫著臉書:「當年盧老師發掘我在文學上天賦,鼓勵我創作並獲得全國學生文學獎,引導我對台灣文學與社會弱勢的關懷。」盧思岳成為陳文彬人生最重要的導師。

從小喜歡看武俠小說,也讓盧思岳有了俠客般的情懷。(攝影:鄭清元)

即使如此,盧思岳依舊不滿足於教書現狀,除了投入鹿港反杜邦運動外,課餘也開始參與其他社會運動,關心鎘米汙染,訪調公賣局收購釀酒葡萄弊端等,被情治單位跟監向校方舉發,「校長知道之後很驚嚇,希望我把學校本務做好就好。」結果盧思岳還將周記上的反杜邦師生對話錄,做成海報在鹿港展覽;帶領學生義賣美術課做的手工藝,將所得捐給彰化縣公害防治協會籌備會推動反杜邦。

1986年台灣還在戒嚴時期,但社會早已蠢蠢欲動,處於社會力解放邊緣,盧思岳參與的鹿港居民反杜邦設廠運動,成為台灣第一個政府推動重大建設,但是地方反對,人民不同意的先例,比陳定南在宜蘭反六輕設廠還早。

「當時在鹿港街頭參加抗議遊行的有穿皮鞋的仕紳,穿拖鞋的農民,還有打赤腳的漁民;十幾年後投入社造猛然回顧,那根本是一場地方反抗、復權的『社區運動』。我們那時要一個村一個村播放幻燈片講解國外汙染案例,我能用台語演講,就是那時候練就出來的;後來能在社區營造用台語講課,跟老人家對話,也要歸功於那時的磨練。」盧思岳說。

1987年3月12日,杜邦公司宣布取消鹿港設廠計畫,反杜邦運動也成為台灣首件環保抗爭導致外商終止投資計畫的事件。盧思岳也決定辭去教職,投入社會運動,「我去跟校長辭職,因為下學期已開學,我還問校長會不會耽誤學校課程,我也可以晚半年再辭。結果校長立刻婉拒,他說不敢耽誤我的前途,我想他只差沒放鞭炮吧?」

密密麻麻的手寫行程表與高鐵訂票,是盧思岳的日常。(攝影:鄭清元)

避免家人擔心 改行當記者

盧思岳北上,先擔任已故立委王拓任會長的台灣左翼政治團體夏潮聯誼會秘書長,成為專職社會運動工作者,「當時就是南奔北竄,恆春反核三也去,貢寮反核四也去,抗議台電也去,拯救雛妓也去,聲援原住民運動、協助學運組織也去……每天充滿鬥志,搞宣傳、搞組織、搞行動劇,每天都有新花樣。」

後來決定專心投入勞工運動,直到1989年豐原客運罷工事件被檢方起訴判刑,盧思岳開始有些疲累,「我以為父母不知道,結果起訴書、判決書送到戶籍地址,我媽繼我國貿系降轉中文系後,第二度哭腫雙眼好幾天,我也想要思考人生的下一步了。」
盧思岳後來轉任《台灣時報》記者,兩年升政治組組長,寫社論;再一年他轉行開影像傳播公司,製作《來自底層的聲音》、《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紀錄短片系列及《新聞黑白報》、《兩岸四黨麻將桌》帶狀節目等,在台灣衛視播出。

然而電視燒錢,資金無以為繼,只得收手。此時老長官王拓當選立委,邀他擔任國會辦公室主任,權力雖大,也帶進一批學運出身的得力助理,終究不是他想要的未來。幹了二年多主任,盧思岳辭職去協助老兄弟鍾喬創辦跨界文教基金會,擔任董事兼執行長,與差事劇團前進偏鄉、部落、社區做民眾戲劇工作坊及演出;同時也擔任無殼蝸牛聯盟執行委員,替弱勢發聲,推動無住屋者權益。

九二一大地震一來,把盧思岳震到了社造最前線。

盧思岳說,1999年他擔任無殼蝸牛聯盟十周年重回忠孝東路活動總策劃,邀請當年五位總統候選人到場簽署政策支票,八月底才剛辦完,就進醫院手術,把身上因為車禍裝的鋼板取出。沒想到九二一大地震一來,中部地區一夕之間增加眾多的「無殼蝸牛」與「破殼蝸牛」。

2009年九二一重建10週年,盧思岳帶領石岡人協會陪伴八八風災嘉義梅山太和社區茶園種樹,維護產業與生態的平衡。(照片提供:盧思岳)

工作站被掀桌拆招牌 來電只聽見電鋸聲

撐著柺杖,盧思岳以無殼蝸牛聯盟執委身分擔任九二一災區支援小組總領隊,帶領一批青年志工進駐台中縣石岡鄉,運用社區總體營造的理念與方法協助災後社區重建;接著串連九二一災區三十多個民間重建團隊,創立台灣社區重建協會,開始了一連串至今依舊堅持的社造志業。

在九二一震後的石岡,盧思岳親見滿目瘡痍、百廢待舉的災區慘況,就此展開長達七年從「災後社區重建」到「社區總體營造」的第一線工作,並於災後二年攜妻女定居石岡,成為石岡人。

「我住過國小操場搭帳棚、貨櫃屋,在被鑑定半倒的社區活動中心設立重建工作站,三遷租賃民宅,最後搬到鄉親捐用的貨櫃改良屋。」盧思岳說,進駐石岡的前三年很艱困,因為地方派系選舉牽扯及鄉親災後的焦慮跟誤解,「工作站曾被掀桌子、拆招牌、趕離社區活動中心;我曾遭辱罵、毆打、接到只傳來電鋸聲的恐怖電話,一度身心俱疲,差點撤站。」

盧思岳投身社造,把家搬到台中石岡,也常帶著女兒出入社區,體驗農村生活。(照片提供:盧思岳)

後來在志工與鄉親的鼓勵、支持下,「石岡人家園再造工作站」持續推動社區重建工作,三年半後全面在地化,成立「石岡人家園再造協會」常態推動社區營造;並引導青年幹部於2017年承辦「石岡區公所社造中心」,培力全區社區營造點至今。

對自己這輩子居住最久的新故鄉,盧思岳付出許多心力,包括引進各界資源,帶領志工、鄉親規劃執行諸多創舉,如發動災區第一次農產品直銷行動,銷售五百多萬元的石岡水梨;培訓、組織災區第一家農民合作社-石岡果菜生產合作社,建立第一個農產品直銷網站;將二百多年歷史、傾圮全毀的劉屋老夥房(土埆厝合院),原地仿原貌重建為「土牛客家文化館」;發行《石岡人社區報》,至今180期不間斷,成為台灣發行第三久的地方報;成立第一個由災民組成的「石岡媽媽劇團」持續運作,並成為客家婦女自我成長、關心女性議題的代表性社區婦女文化組織。

而最大的特色是不依賴魅力領袖,培力可持續經營的公民組織:從工作站到協會的實踐過程,石岡人團隊依循制度更替了一個領隊、十屆六位理事長,交棒了一個主任、二位總幹事,卻仍可接棒傳承,持續推動社造工作,成果毫不遜色。「石岡參與的鄉親們都不是專職的社造人,但是因為心懷故鄉,在意地方,不但重建了家園,也重建了自己。」盧思岳說。

在地震次年,包括石岡在內的三個具社運背景的駐地工作站,開始攜手串連,組織三十多支九二一民間重建團隊的負責人和主要工作者,以「草根、協力、多元、行動」作為核心價值,於2001年成立台灣社區重建協會,推選盧思岳為理事長。開始進行基層社區培力、揭發重建補助弊端、調查研究受災戶及農業產銷;與行政院九二一重建會對話溝通,推動「改善受災戶居住生活補助費」及「引進中介組織成立社造中心」等政策;並在2002年台灣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時,成立九二一重建區的社區共同產銷平台,執行「921車拼WTO」專案等。

盧思岳表示,台灣的「社區總體營造」從只有骨架到形成血肉,從提出理論到各種層面的實踐,是歷經九二一地震「災後社區重建」的磨礪淬鍊,才能萌芽茁壯。

台灣社造聯盟則由盧思岳與郭瑞坤、林奠鴻、向家弘四位社造領導人捐資百萬、共同發起,於2006年成立;並建置北、中、南、東四區秘書處,其人力、物力開銷概由四位發起人的單位承擔。十六年來戮力耕耘,投入人才培力、觀念倡議、政策對話、典型塑造及情誼連結等工作;四位發起人也陸續各任兩屆理事長,即將在今年底全面交棒給中青代,完成世代交替、公民接力的任務。

社造聯盟發表的《2008社造宣言》中提出:社造,是從「社區營造」到「社會改造」。盧思岳表示,時隔十餘年,其價值與內涵經由聯盟青壯世代的再生產、再詮釋,大致已融入文化部2021年公佈的社造政策白皮書中,讓聯盟的觀念倡議與政策對話沒有白費。

盧思岳常到社區訪視輔導,傾聽與對話是他的生活日常。(照片提供:盧思岳)

只有改變社區 才能造就公民社會

人過中年,總有許多生命領悟,盧思岳說:「歷經社運的激烈抗爭,一回頭,往往在街頭的群眾散去後,發現他們回到生活中仍一如往常;衝撞政府即使改變了體制,卻沒改變自己。譬如1988年的520農運血濺台北街頭,雲林縣的農民回到鄉里,仍在選舉中接受買票。」

盧思岳表示,社會運動對改變政府治理有效,卻對培育公民未竟其功,「社造造人,只有改變社區、改變人,才能造就公民社會。」

獲得文化部第一屆社區營造獎的「社造貢獻獎」,盧思岳說他很感謝人生一路多個髮夾彎,讓他走到社造這條路,「社區營造就在日常生活中進行,不必很勇敢,不需要犧牲,可以吸引更多基層人民參與;它溫和到政府可以出錢,而賦權給人民出力。」盧思岳說,「只有參與才能改變社區,進而改變自己。」

盧思岳經常做社區訪視,竹筏划槳也是特殊的交通工具之一。(照片提供:盧思岳)

盧思岳表示,投入社區營造至今不曾後悔,很期待能帶動更多常民百姓參與公民社會的建構。尤其感念跟他在九二一重建區共同學習、打拼成長的那批六年級夥伴。他們自稱「盧大哥旗下藝人」,即便離職多年,至今仍與他時相往來、彼此關懷;即使已建立自己的工作團隊,培力更年輕世代參與社造工作,也仍維持分工合作、快樂承擔的組織文化。看見他們在社造聯盟做好全面接棒的準備,內心很欣慰。

「但在實踐的過程中我也深刻體會,社區營造只是台灣邁向公民社會的路徑之一,仍有其侷限性;隨著台灣社會和時代趨勢發展,社造的內涵與方法也將持續演變。」盧思岳說,「社造這條路沒有終點,需要跨世代公民持續接力;但確定的是,我會一直在路上。」

盧思岳用社造看見台灣,也身體力行,為社造做了最佳示範 。(攝影:鄭清元)
主題照:吾鄉工作坊執行長盧思岳獲得文化部首屆社區營造獎的「社造貢獻獎」個人獎。(攝影:鄭清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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