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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多語文本的「歹勢」怎麼翻譯?2022臺灣文學翻譯線上工作坊

吳介禎:「翻譯沒有要把原著當創作來執行,只是要以創意的方法去解決不可譯的概念。」程異「創意寫作課程可以讓學員理解寫作的過程,更加了解創作者,進一步有助於翻譯。」
2022/8/27
文:吳品儒(譯者/節目企劃/創作者)

由文化部駐英國代表處文化組、英國文學翻譯中心(British Centre for Literary Translation;BCLT),以及國立臺灣文學館合作舉辦的第二屆「Literature from Taiwan臺灣文學翻譯線上工作坊」,7月下旬舉行,活動已圓滿落幕。

英國文學翻譯中心每年夏季舉行的譯者訓練學坊一向享有盛名,至今已有20多年歷史,「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是去年新增的項目,文化部期望藉此培養優質的翻譯人才,促進臺灣文學作品英譯的機會。

活動透過事前徵集,遴選了來自全球的10位譯者學員,其中包括5位母語中文的台灣人、2位英國人、1位美國人、1位新加坡人,以及1位西班牙人。延續去年首屆,今年工作坊同樣由具有豐富華文作品英譯經驗的新加坡作家兼譯者程異(Jeremy Tiang)擔任導師,「文本作家」則由甘耀明擔任,引領學員從不同角度討論如何詮釋原典。

除了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臺文館也安排資深譯者吳介禎參與Training the Trainer工作坊。吳介禎曾英譯阮慶岳《林秀子一家》、鍾文音《女島紀行》、巴代《笛鸛》,以及駱以軍、瓦歷斯諾幹的短篇小說。Training the Trainer工作坊主要以培訓種子導師為目標,以帶領文學翻譯工作坊的技能、創意與挑戰為課程主體,課程包含到其他語別的工作坊觀摩。臺文館希望借鏡國外辦理文學翻譯工作坊的方式,將翻譯作為創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的嶄新思維帶回台灣。

吳介禎譯作。(摘自網路)

在翻譯工作坊裡,作家、譯者與導師透過線上交流互動,激盪出什麼樣的火花?作家除了露臉、朗讀、解釋作品以外,還能提供什麼樣的指導而不過度涉入翻譯作業?作家與譯者之間會不會出現意見不合的問題?這時工作坊導師要如何指點學員?想參加工作坊,但不知道申請重點有哪些嗎?本篇會後追蹤報導或許能解答以上問題。

多語文本的翻譯難題

甘耀明確定擔任本屆文本作家後,與程異討論,決定以《邦查女孩》書中,主角古阿霞在澡堂中和林場女工們泡澡的場景作為課程研討的對象。

林場的澡堂是日治時期留下的設施,在國民政府時期繼續沿用。小說中從人物對話到場景設定以及社會背景,都反映出台灣的經濟、歷史發展過程(日治與國民政府的伐木政策)以及多元文化。節選出來的文字長度大約1500字,情節頭尾完整,從翻譯教學的操作層面而言,極適合作為翻譯教材。

……古阿霞聽了臉紅,趕緊搬出少女的說詞,說「我以後不結婚的啦」,結果被回罵「練痟話」。

在工寮,輪到女人的洗澡時間,古阿霞搶剛開始沒人的時候洗。她先打桶熱水泡腳,這是帕吉魯教的,不會脫衣服就冷得冒疙瘩打顫,然後脫衣沖澡,跳入水池泡。她感受到水質特別,有海帶清香。隨後,三個女人進來洗澡,其中一位叫「媽祖」。她們把衣服、衛生褲、內褲一次到位的脫掉,滑入水,有種「只剩女人就不用先沖澡」的方式入水。

「媽祖桑,妳不是說過要分配什麼工作給我?」古阿霞說。

「媽祖桑?我又不是慈悲為懷的。我叫莫茲(まつ,motsu),日本話是松樹的意思。」(註)

「歹勢,聽錯了。」……

註:日語的松樹まつ羅馬拼音為「matsu」。
——《邦查女孩》澡堂場景(節選)

經過作家親自朗讀,學員們聽見伐木工人鬧哄哄的澡堂對話中,夾雜著國、臺、日多聲道。在這段對話中,古阿霞以為某位女工的綽號叫「媽祖」,而對她產生了一些期待,事實上對方的名字來自日語的松樹「matsu」。這個諧音哏牽動了角色的情緒,翻譯時無法簡單帶過,需要多加功夫處理。

程異指出,有些學員把自己當成故事中的人物,有些學員把自己放在讀者的位置,但是他們都清楚意識到小說人物對話夾雜多語。某些詞彙雖然是順著對話情境而出的,但在閱讀過程中這些詞彙特別顯眼(畢竟這是華語寫作)。例如當時的人把泡澡稱為「風呂」,說臺語的人要說不好意思會說「歹勢」。

學員中有人認為,以上詞彙可用拼音直譯來凸顯特色,所以把風呂譯為「ofuro」,歹勢就是「paiseh」,「練痟話」也同樣比照 辦理。

新加坡作家及譯者程異。(取自The Booker Prizes)

至於書名的「邦查」雖然也要直譯,不過考量到時代背景,或許不該用現在常用的漢語拼音、通用拼音,而是採威妥瑪式拼音。

不過這樣一來,會不會增加了閱讀的困難,影響讀者接受度,進而縮減了臺灣文學推廣的可能性?吳介禎認為:「語言文化的差異,既是溝通的困難,也是認同過程與文化反省中必要的滋養。每個作品的翻譯都面臨不同的挑戰,處理的手法都不會一樣。」

這些差異,有些勢必面臨較大程度的轉化,有些則可以較貼近原著的安排。「小語種如果要進入強勢語言,譯者必然時時刻刻都在做決定,以達到文化的表達與溝通目標。這些決定可能包括保持原語文的字彙或語法,以對強勢語言造成一些干擾,這在台灣原住民作家的漢語寫作中常可見到。事實上,這個議題在BCLT歷年來關於殖民、解殖與後殖民的論壇中,也經常被討論。」吳介禎說。

以音譯保留來源語的字彙,干擾目標語的讀者,是小語種語言譯入強勢語言的一種翻譯策略。不過程異指出,譯者通常也會考慮讀者的反應,解釋故事中的台灣文化,適當調整翻譯策略,以符合大眾理解。他指出,台灣文學外譯的受眾也包括台灣讀者(確實有台灣讀者會找外譯的台灣文學來讀),所以重要的是調整的比例該如何拿捏。

甘耀明作品《邦查女孩》。(寶瓶提供)

當作家在翻譯現場

在翻譯現場見證自身作品被迻譯的過程,甘耀明對文本作家的想像是:「我認為作家的角色主要是文化交流,提供台灣小說的背景文化說明,讓譯者可以更透徹。其次是,作家現場為譯者『除魅』。各國譯者(學員)不少是出道前的『練習生』,對於譯者、作品與作家的三角關係仍在測量,藉由親炙作者的場合,可以抓準距離,這些在翻譯工作坊得到某種程度的釐清。」

甘耀明透過投影片,向學員們介紹《邦查女孩》故事的歷史背景、收集寫作材料的過程,甚至連松樹的植物特徵和澡堂的外觀都盡力向學員說明。不過學員們還想知道燒洗澡水的鍋爐長什麼樣子?衛生褲有什麼功能?這些出現在小說中的接地氣小細節,恐怕需要實際來到在台灣身歷其境才能體會。

朗讀結束後,學員們開始討論翻譯策略,可惜的是沒有同步口譯的幫助,作家參與討論的程度難免受限(與會學員固然都是譯者且多數都能說中文,但畢竟主要的關注點還是在研習上)。

作者和譯者同時參與工作坊的好處,就是有問題可以直接請教溝通。譬如前述翻譯策略的比例拿捏問題,學員們可以向作者直接求證:特定詞彙對作品是否具有重大意義?如果沒有,也許簡單處理即可。例如前文提及的「歹勢」,除了音譯,可不可以用「sorry/sauce」的英文諧音哏處理就好?

對此甘耀明認為,多語背景的作品在翻譯過程中,一定會產生失落和落差,畢竟臺語詞彙一旦改用英文表達,就不再是臺語了,這時或許譯者可以採取降低閱讀障礙的策略來翻譯。

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並不會提供「應該如何」的指導棋,而是刺激學員們思考。甘耀明表示,學員們將文字「當作樂高拆解到最細,沒有辦法組合到作品原來的世界」,這未必是拼圖放不回原位的遺憾。而程異更認為,來源語和目標語的落差,反而是刺激想像的縫隙,這個落差可以留待讀者自行用想像彌補,也可以是譯者發揮創意之處。

翻譯需要創意

關於翻譯的創意,不瞭解的人可能會有非黑即白的概念,例如認為順暢好懂的譯文想必是遵守「信達雅」、亦步亦趨跟著原文的成果;而太活潑的譯文則可能是譯者惡搞原作,要是譯者發揮創意時失手,就是不尊重原文也不尊重自己的專業,簡直加倍失格。

然而從實務層面來看,翻譯專業領域的譯者,會嘗試學習該領域知識,其中,文學作品的譯者也能從創意寫作課程獲益良多。

除了為期一週的線上密集實作翻譯課程外,BCLT的夏季學坊同時也提供創意寫作課程,參與翻譯工作坊的學員,可與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和文學翻譯者一起參加主辦單位安排的創意寫作、翻譯通識課程、專題演講、譯者交流及團體聯誼等課程,拓展業界視野。

(圖片來源:英國文學翻譯中心)

吳介禎表示,「我不大同意『翻譯也是一種創作』,翻譯沒有要把原著當創作來執行,只是要以創意的方法去解決不可譯的概念。」程異也認為,創意寫作課程可以讓學員理解寫作的過程,更加了解創作者,進一步有助於翻譯。

關於翻譯工作坊

「臺灣文學翻譯線上工作坊」2021年首度舉辦後,成果與迴響十分熱烈。此項活動邀請對文學翻譯、臺灣文學外譯有興趣的英文譯者報名參加,申請資格包括:國內已從事或學習從事臺灣文學作品英譯的譯者,且翻譯能力經自評屬Petra-E的LT2(Advanced Leamer)或LT3(Early Career Professional)級別。

Petra-E文學翻譯能力共有8項指標,包括:

1. 翻譯能力
2. 語言能力,特別是閱讀與寫作能力
3. 對文學體裁的認識
4. 翻譯時的問題解決(查證)能力
5. 對文化元素與文學流派的認識
6. 專業能力(熟悉翻譯協會、出版社等,譯者財務與時間管理能力)
7. 評價與自省能力(判斷譯文優劣)
8. 研究能力(翻譯理論與研究方法)

程異表示,翻譯工作坊主要是為了「emerging」(剛起步)的譯者而設。依據英國國家寫作中心(National Centre for Writing;NCW)的「起步譯者指導計畫」(Emerging Translator Mentorships),所謂的起步譯者,是指「出版譯作不多於一部完整文學翻譯作品的人」。

在遴選過程中,評選委員會審閱報名者的試譯稿,掌握申請者對於翻譯專業的了解程度。如果申請者已擁有太多經驗,可能就不列入考慮。在挑選學員時,還有一項重要考量,那就是學員之間的背景要能互相幫助。例如本屆工作坊的10個學員來自不同國家,各有各的強項,可互相補足對原文的理解,以及其他文化的認識。

今年的學員中有人就讀翻譯系,有人只做過商業翻譯,翻譯資歷最深的西班牙譯者其實也只譯過一本完整的作品。有意申請者不必因為自己沒有完整譯作、資歷不足而卻步,關鍵在於試譯好好發揮,展現出譯者對文本的掌握、翻譯策略的抉擇、對於翻譯這一行的了解夠不夠深刻。

程異認為,這個工作坊對譯者最大的改變或收穫,就是帶給剛起步的譯者自信和鼓勵。剛踏進文學圈的譯者們,不知道該從哪裡接洽相關人士,參加工作坊可以同時接觸到出版業、文學圈、譯者圈,有機會和關鍵人物保持聯繫。

一個小插曲是,今年有位申請者希望翻譯劇本,但目前臺文館推薦參加的作家以小說家為主。程異認為,台灣不乏優秀的詩歌、劇本、散文創作,而且BCLT的夏季學坊除了翻譯小說以外,也翻譯詩歌、劇本、散文,他期待日後工作坊可以挑選小說以外的作品作為翻譯文本。

臺灣文學翻譯線上工作坊目前雖然僅有兩屆的經驗,相信可以從合作夥伴獲取經驗,吸引有志投入台灣文學的新入門譯者,在資深導師的帶領下,與作者以及其他國家的譯者們共同推廣台灣文學,讓國外的出版、文學、翻譯界人士甚至一般大眾,都能透過文學對台灣產生興趣。

主題照: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在線上舉行(圖片來源:twitter Jeremy T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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