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的代價
林郁婷成功打下台灣拳擊隊史第一面奧運金牌,回台後幾乎天天都有行程,甚至一天都不止一個行程,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群眾熱情擁戴……
談到文學雜誌,你會想到《聯合文學》、《印刻文學》、《文訊》、《幼獅文藝》,卻很難想像一本輕薄短小、黑白印刷的《九彎十八拐》,在宜蘭地區深耕了18年,不只嘉惠宜蘭地區子弟,也感動更多人的心靈。
一開始可能只是一群志工、編輯人受到作家黃春明的精神鼓舞及號召,默默耕耘好幾年;後來因為發現文學潛移默化的力量在校園、民間擴散,甚至許多非宜蘭人也深受感動……這顆從宜蘭播下的文學種子,逐漸成長茁壯,開成整片花園。
不過,今年(2022)7月卻傳出黃春明將交棒所有《九彎十八拐》的事務,他要放手讓年輕人來做。消息傳開,許多支持《九彎十八拐》的朋友心頭震了一下,不過很快便回神,因為他們知道「黃老師」的用心良苦,何況就算在黃春明對抗病魔最辛苦的那段時光,雜誌也依然照常發行。
這是黃春明「九彎十八拐」的精神使然,也是編輯團隊「九彎十八拐」的精神使然。
「不要什麼事都來問我啦,他們自己本來就可以做得很好!」
8月下旬的午後,日頭赤焰焰,室外體感溫度逼近體溫,黃春明犧牲午睡的時間,接受中央社記者的叨擾與訪問。師母已備妥滿桌的點心及水果,外加一壺英式紅茶,十足老派而熱情的待客之道。黃老師早就在書房裡等著我們,神采奕奕,臉上沒半分睡意,他的熱情和戶外的高溫不相上下。
提起2005年的文學夢,黃春明記憶猶新,他說,封面都是他費盡心思用各種彩色印刷的報章雜誌作為素材進行「撕畫」,中間除了一期使用攝影家的作品之外,幾乎每一期都是用他的創作當封面。只可惜為了節省物資,這份刊物18年來始終維持著素樸的面貌,全部都用便宜的80磅道林紙、黑白印刷,自然也就看不出他精心製作的「撕畫」所呈現的繽紛色彩。
對於這樣的素樸面貌,黃春明一開始也有幾分擔心,擔心人們收到黑白印刷物像是收到黑白帖(訃聞)一樣感到晦氣,因此每一期印好之後,他都會要求志工們以筷子粗的一端沾上紅色印泥,選擇封面一處合適的角落「點上朱砂」,就像蓋印章一樣,為黑白的封面畫龍點睛,增添色彩。
這些細微處,都可見黃春明的用心與堅持。
2005年《九彎十八拐》創刊,黃春明在創刊號上寫了一封信給讀者,說他辦這份雜誌是因為對宜蘭有一份情感,很想為宜蘭做一點有益的事,有感於社會事件頻傳,殘酷冷血的消息充斥,「有情天地、溫暖人間」大大失了溫,但只要我們的心經常接觸感動的刺激,失溫的社會就會慢慢回溫過來。
黃春明也在信中說明雜誌取名為「九彎十八拐」的原因:
「九彎十八拐」像是一句含有禪思靈意的哲理,它告訴我們,凡是做人、做事、求學問,都不可橫衝直撞,不可意氣躁急,確定目標,持之以恆,進程中碰到堅硬的岩壁,拐個彎另覓通路,如遇深谷,繞個圈再覓可行;一而再,再而三,尋尋覓覓,柳暗花明,不失目標,必可抵達。這就是我們認為「九彎十八拐」的真義。
《九彎十八拐》是雙月刊,一年6期,一期36頁,只賣50元,每期挑選古今中外經典文章,以及感動人心的好文,並廣納投稿,尤其是宜蘭學子的文章。所有文章均取得作者或出版社的授權同意,但沒有稿費。
黃春明創辦《九彎十八拐》,初衷是為了推廣文學與閱讀,讓感動人心的文章及善的種子,從在地出發,散播到宜蘭乃至宜蘭之外的每個角落。
基本原則不變──挑選國內外名家的文章,廣納學子及民眾的投稿,選取標準也許嚴格一點,黃春明雖然不親自下來挑選文章,但編輯們知道不能壞了黃老師的招牌,所以過程更辛苦些。
黃春明說,我們身為一個作者,一定同時也是一位讀者,對於自己的文章,你永遠是第一個讀者,而且要一看再看。當然你要有一種同理心,如果你自己寫的作品都無法感動自己,別人看了如何能感動?你若看了以後感動到流眼淚,別人一定也會感動。
《九彎十八拐》的編輯群也很有意思,大半是宜蘭在地的退休老師,不支薪,任勞任怨,18年來如一日,不管黃春明交不交棒,《九彎十八拐》還是持續發行,每兩個月準時寄到2000多位訂戶的手中,18年來創造了屬於宜蘭的文化奇蹟。
黃春明是國際知名作家,宜蘭的象徵,國家文藝獎得主,他的小說《看海的日子》刻畫底層女子的辛酸,故事曾改拍為電影,感動無數閱聽大眾,《兒子的大玩偶》、《莎喲娜啦.再見》一再成就經典,他寫了大半世紀,到了85歲依舊創作力旺盛,2020年的作品《秀琴,這個愛笑的女孩》再獲金鼎獎肯定。
黃春明是宜蘭人的寶貝,也是台灣人的寶貝。但黃春明做任何事,心裡總是存著關懷,他關懷土地,關懷故鄉,關懷孩子,因此他成立劇團,辦文學雜誌,不厭其煩為孩子們說故事。
《九彎十八拐》創刊第一批編輯、黃大魚兒童劇團執行長李賴,最清楚黃春明在想什麼。
李賴笑說,以前的人說要害一個人,第一是叫他去辦雜誌,因為辦雜誌要花很多錢;第二是去辦劇團,因為要賣掉很多房子;最近流行是開咖啡廳。黃老師專門做這種「被害人」的事。
李賴說,黃春明的《九彎十八拐》有洋蔥,「黃老師覺得他在年輕時受了《文學季刊》的影響,他當時剛從宜蘭到台北工作,經由作家七等生的介紹進入《文學季刊》,認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文友,這些人不管是同儕之間的相濡以沫,甚至後來變成一輩子好朋友,對他寫作上的幫助及鼓勵很大。」
李賴說,黃春明當時就在想,如果宜蘭也有像這樣的一本文學雜誌,可以帶動更多人參與寫作及閱讀,甚至鼓勵更多年輕寫作者持續書寫,那該有多好?
於是便創辦了《九彎十八拐》,兩個主要的想法:一是推動潛在的閱讀,二是鼓勵書寫。
李賴說,黃老師很有理想,他說雜誌雖然很薄,但一定要留幾個版面給年輕人,讓宜蘭在學的孩子能有一個書寫的管道,甚至讓編輯或學校老師為這些文章提供評語,讓他們有進步的空間。
李賴說,這份雜誌雖然是從宜蘭出發,但從來不把自己侷限於「這是一份宜蘭的刊物」,「我們沒有什麼章法。我們有國外專欄,收錄知名作家的經典文章,其餘則不斷選取不同面向的文章,原則只有一個,就是黃老師說的,要選能感動人的文章。」
另一位編輯、黃春明指名交棒的吳茂松,是宜蘭高中退休老師,但一開始他並不在創始編輯團隊名單中,談起第一次展讀《九彎十八拐》的感動,吳茂松說:「第一個想法就是:我要來投稿。」
當時吳茂松還在宜蘭高中任教、擔任國文老師,第一次無意間拿到這本純樸的刊物,就在走廊上一直翻看,愛不釋手,「裡面的文章好看,卻沒有太雕琢,很好讀。」
吳茂松說《九彎十八拐》的「樸素」能把文學的精采襯托出來,「全台灣大概沒有一本像《九彎十八拐》這麼簡單卻又蘊藏豐富的文學雜誌。」
不過真正讓吳茂松感受到文學的威力,卻是在教學現場,「有一年宜蘭中學超收一個班,這些學生完全無心讀書,連帶影響其他班級,非常令人頭痛。」
沒想到《九彎十八拐》給了他靈感。當時《九彎十八拐》每年舉辦的「悅聽文學」活動,邀請余光中、張曉風等知名作家來到宜蘭分享文學經驗,於是當時還兼學務主任的吳茂松也想辦試著法將文學活動引進校園,包括邀請因雜誌編務認識的許多文學社團來學校分享,參觀李榮春文學館,或是在朝會時讓同學上台朗讀文學作品,後來甚至爭取「悅聽文學」活動到宜蘭中學辦理,讓校園成為文學現場。
兩年下來的改變,連吳茂松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個曾經令人頭痛的班級,因為校園風氣而跟著改變,他們變得更懂得感恩,感受力敏銳,畢業典禮還會抱著老師、教官痛哭流涕。」
吳茂松說,《九彎十八拐》的夥伴都有一個信念,就是本著愛好文學的心,推廣閱讀,讓這個社會存在單純、不複雜、可以永續走下去的力量。
「我曾經想過,什麼東西可以陪伴我們到老?可能就是每天散散步,坐在樹下,然後拿起《九彎十八拐》,讀一篇裡面的文章……能夠伴你到死的東西,也只有文學。」
吳茂松說,雜誌的成員除非同樣擁有這樣的信念,否則進來沒多久,就會離開了。
編輯團隊是一個純志工的組合,包括編輯、發行工作、取得文章授權工作,都是由自願的老師們擔任,雜誌真正的開銷只有印刷及郵資等費用,雖然一年6期只收300元,訂戶約2000人,「但這卻是黃春明麾下唯一一個可以自給自足的單位。」
李賴表示,很久以前,宜蘭縣政府曾經撥一筆經費,連續好幾年訂閱《九彎十八拐》發送給國中每一個班級,非常振奮人心,「我們選的文章、寫的文字,許多年輕學子看得到的。那時就會去思考,應該選一些年輕孩子適合看的文章。」
最近更振奮人心的是,宜蘭縣國、高中語文資優的孩子都可以收到一本《九彎十八拐》,將有更多對文學有興趣的孩子可以看到這份刊物。對編輯團隊而言是極大的鼓勵。
不過,雖然編輯團隊的成員都充滿理想,畢竟都是志工,不為名不為利,卻難免也懷疑,是否有一天將難以為繼。
李賴說,黃春明在第60期時曾第一次交棒,那時因為癌症必須做各種治療,他推掉了許多編務上的事,但那時他還是掛發行人。這幾年因為老師年紀愈來愈大,加上黃春明2020年出新書時一直說要「專心清倉」,專心寫自己想寫的作品,「他說我就是做到這裡,你們年輕人怎麼做就去做,我不再承擔責任了,我只是開個頭。」
李賴說,這次是第二次說要交棒,連發行人都不當了,他的意思就是要讓年輕一輩可以完全承接下這件事。「當然啦,他再忙,我們有事能去問他還是去問他,反正能問的事也不多。」
李賴表示,雖然大家習慣性都還是會依賴老師,包括劇團及雜誌編務,但自從老師生病之後,許多事不再實質參與了,「黃老師本來就是個非常授權且相信別人的人,即便在草創初期,他也是很放心的把事情交給編輯群做,選出來的文章也已經有一定的水平,他是個很願意『放手』的人。」
看來這次是真的要交棒了,大家都做好心理準備。
李賴說,「就像黃老師說的,人生的目標,不是直線就能到達,走不下去,彎一下、拐一下,只要方向不變,就能到達你的目標。對老師來講,不只是辦雜誌,走在人生道路上,也要有這樣的信念。」
當人人都只看手機不看紙本了,這群人還在為一份紙本文學雜誌打拚,而且一走就是18年,根本就是奇蹟,而創造奇蹟的這群人之所以能排除萬難、劈荊斬棘,相信是因為他們早已將「九彎十八拐」的信念,內化在血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