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要結束了,回望過去這一年,以為自己只會留下不得不學著和COVID-19疫情相處的無奈記憶,翻開行事曆,才發現在台灣文化協會(下稱文協)成立100週年之際,今年的生活早就因美術、文學、音樂等層出不窮的紀念活動,被填補的有滋有味。
意識到這一點,讓人心裡不免滿足了一些,知道自己沒有虛度光陰。在我又以為今年要這樣圓滿結束時,同以文協精神出發的「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特展,選在年末登場,震撼程度如展覽命題「光」一般,耀眼而讓人難以忽視。
「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很特別,在開展前就頻頻有不少人「敲碗」、拭目以待,不但沒有因為一整年「文協熱」而減去大眾關注度,作為年尾開展的展覽,它反而更像開啟新的篇章,讓人對未來有了盼頭。
當然,能匯聚這般鎂光燈於展覽一身的,由已故雕塑家黃土水創作的《甘露水》,絕對是這檔展覽為人矚目最大的原因。
今年10月,北師美術館宣布美術界追尋已久、被封藏近50年的《甘露水》,已經交付國家典藏,並啟動修復,將在年底特展現身。這讓外界驚喜不已,也就此引頸期盼「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的到來。
這種驚喜的感覺,大概像是你以為弄丟了珍愛的物品,以為再也不會找到了,結果又突然發現在身邊吧?
《甘露水》對台灣的重要意義,不止於它是台灣首座裸體雕像,還包含它在日治時期入選了帝國美術展覽會。回溯100年前,台灣當時受日本殖民統治,要在日本出頭天,難度可想而知,台灣人能入選帝展,當然是一件大事情。
100年前的台灣,會洋溢著什麼樣的社會氛圍?1921年1月,由林獻堂等留學生發起第一回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同年10月,《甘露水》入選帝展後不久,文協便隨之成立,他們在台灣設立讀報社、辦一場又一場的演講會、發起文化劇團、巡迴放映電影,以文化方式啟迪人民思潮。
「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特展開幕記者會上,研究團隊之一、歷史學者周婉窈說,現在人可以想像,那時大家對台灣的未來充滿希望跟期待,處處在尋找照亮台灣的光。從支持的仕紳、受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一直到關心公共事務的小農小民,他們內心都發出了光,是一個人人內在發光、大家一起追尋光的年代。
「就在這時候,黃土水的《甘露水》進入帝展,而那是當時日本帝國圈內最高的藝術榮耀和肯定。」周婉窈說,可以想見,這項消息會帶給當時非常昂揚的台灣社會多麼振奮又高興的心情,「我認為《甘露水》本身就是光的存在。」
就算過了100年,在展場上的《甘露水》依然如宇宙星系中最閃耀的光芒。我站在它面前,看見它在陽光下彷彿變成了會呼吸的她,心裡不禁讚嘆,原來大理石可以如此柔軟,讓她看起來這麼溫柔,這麼無暇,即便輕輕闔著眼皮,我卻依然相信,她是在無私地看著每個人微笑。
《甘露水》沒有現代人所愛的美女九頭身身材,沒有挺鼻、腹肌和纖纖細腿,但它的美無庸置疑。
還記得今年11月,媒體們有幸在展覽開幕前,先見證到它剛修復完畢的模樣,那時眾人走進飄著清潔藥劑味的地下室,即便一旁散落一堆修復工具,《甘露水》還是女神降臨般的姿態,神聖又高雅。眾人初見《甘露水》時低聲的讚嘆、不自覺退到遠處,只為欣賞完整姿態的樣貌,到現在也記憶猶新。
我們都知道,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影子。但難能可貴的是,「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所展出的作品與文獻,和聚集目光於一身的《甘露水》相比,不僅沒有成為影子,而是自成為燦爛星火,一起為現代人點亮百年前的樣貌。
例如展場中面向《甘露水》並排陳列的5幅畫作,分別是劉錦堂、李梅樹、廖繼春、洪瑞麟及陳澄波的《自畫像》。這些畫家們和赴日求學、並以雕塑打響名號的黃土水一樣,都曾留學日本,並在藝術領域發光發熱,為台灣的美術文化運動開啟黎明天光。《甘露水》和不同的《自畫像》遙遙相望,以意義而言,真正還原了當年時空。
由文協發起的種種文化運動,也在100年後的特展中,以不同形式持續著。周婉窈說,當時非武裝反殖民運動幾乎都是使用台語溝通,台語是抵抗的語言、工具,也是象徵,「這是我們現在很難想像的,你能想像當時每場演講都是說台語嗎?」
除了華文語音導覽以外,「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增加了全套台語語音導覽,每幅作品也盡量另外標註了台語羅馬拼音。周婉窈認為,使用當年先賢們所慣用的語言來呈現那個時代,有其必要與意義,「我們希望透過語言讓民眾多少體會反殖民運動的語言情境。」
遊走展場,凝視百年前那風起雲湧的大時代,習以為常的語言、縈繞在腦袋的思想、每個細微或重要的決定,背後竟然都有著遠大的意義。而這個標準放在現代,其實又有何不同呢?
想起黃土水曾寫下的:「永劫不死的方法只有一個。這就是精神上的不朽。」藝術家透過作品,留下不朽記憶,即便在百年後,還能成為繼續指引人們前進的光,我們何其幸運,能在這樣溫柔的照拂下,記著歷史痕跡前行。
新的一年又要來臨,跟著心中的光,或努力成為別人眼中的燈塔,繼續走吧。
主題照:已故雕塑家黃土水在1921年以台灣首座裸體雕塑《甘露水》入選帝展。(照片提供:北師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