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初,病毒開始在歐洲擴散開來。柏林市政府為抑制疫情,3月10日宣佈全城的劇院和音樂廳將暫時歇業到4月中。當時德國每天有1500人確診,不過世衛尚未宣布是全球大流行的瘟疫,沒人知道疫情會持續多久。可是一整個月沒戲看、也沒音樂會可聽?在這每晚有上百場演出的城市,實在讓人難以想像。
我一看到新聞,馬上到心愛的布列茲廳(Pierre Boulez Saal)的網站,搶下第二天內田光子獨奏會的最後一張票。開演前,主辦單位特地寄一封電子郵件給觀眾,強調音樂會照常舉行,如果身體不適歡迎退票。
搭捷運進城的路上,明顯感覺人比平常少很多,空氣中瀰漫著不安感。政府剛宣佈口罩、防護衣等醫療物資禁止出口,隱約透露出疫情的嚴峻。車廂內沒人戴口罩,但也不意外,因為根本買不到,民眾也覺得沒必要。
清瘦的鋼琴家一走進場,觀眾馬上擊掌歡呼,比以往都熱情。我心想,難道這就是二戰時柏林人聽音樂會的心情嗎?當年空襲警報響不停,音樂廳被炸毀,食物靠配給,生活還是不能沒有音樂。最近,柏林愛樂發行1939年至1945年的廣播錄音,音樂密度令人訝異,彷彿是人生的最後一次演出。
內田光子完成90度的日本式鞠躬,在鋼琴前坐定,手在空中停了幾秒鐘,圓潤的莫札特琴音開始流瀉。這是我聽過內田光子最神經質的一場音樂會,樂句不完整,表情不清楚,收尾不乾淨,心情似乎受到疫情的影響。但全場觀眾從頭到尾靜悄悄,好像不管外頭再怎麼亂,坐在小音樂廳圍著鋼琴家聽音樂就是很有安全感。
第二天看報紙才知道,這是封城前的最後一場音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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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的第2年即將走到終點。過去2年來,最常聽到的一個字就是「危機」(Krise),每個人與家人和朋友的互動降到最低。音樂廳和商店一樣,隨著疫情曲線關了又開,開了又關;以前早規劃好一整年的音樂會,現在只敢預告接下來2個月,以後就再看看。音樂家有演出才有收入,演出動力相當程度來自與觀眾的互動,可是原本安排好的音樂會不是取消,就是改為線上,即使演出觀眾席也因防疫規定不能坐滿,讓音樂家心情跌到谷底。
去年音樂廳第一次關門前,柏林愛樂舉行最後一場音樂會,免費在網路上播放,曲目是巴爾托克的管弦樂協奏曲(Concerto for Orchestra)。開演前指揮拉圖(Sir Simon Rattle)特地強調,這是作曲家重病時的垂死之作,他當時為躲避納粹和戰亂,從家鄉匈牙利逃到美國,妥託他創作的指揮拜託政府開先例,用保留給前線士兵的盤尼西林治療他,這部作品才得以問世。
一位身患重病的難民在陌生的新世界,眼睜睜看著歐洲家園陷入烽火,這部作品核心無比黑暗,處處可聽到斷裂的回憶,即便結局光明也如拉圖所言「過於明亮」,預吿20世紀的悲劇。
「在這奇怪的一天,我們為在外面的你們演出,同時只在音樂廳為自己演出」,他說。沒有觀眾,音樂家這行還有存在的意義嗎?廳內空無一人,這位全身散發熱量的指揮家,看來還是不放棄跟觀眾溝通:「我們透過這場音樂會,向真實世界的你們釋放愛和音樂的訊號」。
近年柏林愛樂大手筆投入「數位音樂廳」(Digital Concert Hall),歷經多次改進,網路轉播效果實在好得沒話說,團員穿正式服裝,演出也很賣力,的確讓人身臨現場。曲子一結束,指揮棒停在空中,全場一片寂靜。漲紅著臉的拉圖慢慢放下指揮棒,點點頭,團員默默起身走向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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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錄音才有音樂產業可言,但音樂廳在瘟疫期間無法正常運作、甚至停擺,我突然體會,原來沒有觀眾也沒有音樂可言;沒有掌聲,音樂其實沒有完成。
去年,古典樂界盛大紀念貝多芬誕辰250週年,在我聽過的新錄音當中,德國鋼琴家列維特(Igor Levit)的奏鳴曲全集尤其突出。夏天疫情稍緩,薩爾茲堡音樂節(Salzburger Festspiele)慶祝成立100週年,列維特一口氣在8場音樂會接連彈完貝多芬全部32首奏鳴曲,我看德法文化電視台Arte的轉播,對這位年輕音樂家的腦袋、體力和意志力瞠目結舌。
到了9月,疫情又起,家在柏林的列維特回到柏林音樂節(Musikfest Berlin),打算再彈一次全集,但進場人數受到防疫規定的限制。我聽了其中1場,愛樂廳逾2000個觀眾席只坐了1/10,琴聲又空又冷,列維特好像孤零零一個人在台上彈給自己聽,缺乏觀眾助興,水準比上個月差一大截。我發現自己很難專心,眼神在空曠的大廳四處飄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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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狂放風格著稱的希臘指揮庫倫奇斯(Teodor Currentzis),應該是當今歐洲古典樂壇最炙手可熱的指揮之一。有次,我在西南德電視台(SWR)看到身為西南德廣播交響樂團(SWR Symphonieorchester)首席指揮的他談瘟疫對樂界的衝擊。他說,許多音樂家失業、生病、甚至過世,以前開開心心在音樂節和新年音樂會演出,現在每一場音樂會可能都是最後一場。
如今時序進入冬天,地圖上標示疫情嚴重程度的色階愈來愈深。德國每天新增的確診人數超過5萬人,累計病死人數突破10萬人,疫情結束依然遙遙無期,提高接種率成了走出隧道的唯一生路。柏林還是笙歌不墜,各大場館努力維持每天晚上都有音樂會,就算沒有規定很多人還是自願戴上口罩。大家都有心理準備,這可能是封城前的最後一場,只要有演出,台上台下的人都心懷感激。
12月初,來自法國的艾班四重奏(Quatuor Ébène)在柏林愛樂廳以一貫的高水準拉完海頓、楊納傑克和舒曼,準備演奏安可曲時,大提琴家忍不住站起來對觀眾說:「祝各位身體健康,熬過這個瘋狂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