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以,可能是一種聲音,一種情境,一種心情;可以定義,也可以不要有意義。就像人生,你想的,跟你選擇的,時有分岔;也跟名字一樣,撕得碎碎的,被正邊叫過來反邊叫過去,你都認得,但每一個字詞藏著不同的記憶。返鄉,鄉在否?家族的羈絆、生活的俗務、心頭的疑忌、村里的耳語和天荒地老的海景,塗塗抹抹,輻射出一道道輕輕重重的顏色:烏趖趖、烏罵罵、白蒼蒼、白泡泡、紅吱吱、青泠泠、青恂恂、黃兮兮、黃錦錦……
文章節錄
《魔以》
第三章 骨科
軍醫院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骨科醫生,人好好,風評在鄉里傳開,在地資深的骨科主任一比就完蛋了,大家「都馬」改掛那個年輕醫生,連準備要飛去大城都動手術的人「馬都」不去了;可惜他不是在地的,總有一天會調走,隨時「馬都」會調走,還在考慮換人工關節的人不敢再猶豫了,換好一腳另一腳不敢再拖了……跑醫院的中年兒女把握機會口耳相傳。
陳淑在她阿母將換第二隻腳的膝關節前來拜託川金,她用盡說詞無法說動川金,整張臉趴在桌上磨擦,終於講出不能夠獨自看護阿母的真正原因,她好怕處理排泄物,上次她被嚇到了,趕緊戴口罩穿手套時,情況整個失控。她雖然生過兩個孩子,但大部分是婆婆在照料,且大人和小孩是不一樣的。
川金沒答應。陳淑拖著腳步走了,她一回來就四處去做傳銷,累癱了。川金將她忘記帶走的墨鏡和藥罐子送到她家去,她已躺上床,全身覆滿她忙著銷售的負離子產品,帽子、眼罩、圍巾、護腕、護肘、護膝、衛生衣、衛生褲、手套、襪子……乍看好像受了重傷。看來她真的非常之相信這層東西具有再生能力,可預防並且醫治任何疾病,就像嫦娥相信靈丹。
這些有的像膚色毛呢,有的像米白紗布的東西,到底怎麼加進陳淑說的負離子,跟加持一樣的玄。她送過幾樣給川金,都是她用零碎的珍貴負離子面料做成的,聽說是踩她婆婆的裁縫車車製的,一只內襯負離子的囗罩,一條圍脖子的小方巾,兩片胸罩襯墊,一條護腰,川金全塞進枕頭套貼頭殼那一面。
她小時候很怕鬼,現在還怕?睡覺留一盞燈,側躺弓腳,像隻大白兔,只差屁股後面一團兔尾巴,潔白的兔尾巴,不是髒掉的。這幅孤寂睡兔的景象讓川金決定和她去醫院。
在醫院那些天,陳淑照樣全身貼裹負離子,那成了她的另一層皮膚,外面披一件水藍印花罩袍,像在海灘度假,四處走動,結識朋友。有個護士小姐鼻子很挺腳很細很長,像一隻白腳鷺鷥,陳淑和她聊她的白長褲。她說擔心有東西或者是風鑽進去,褲管越改越窄,護理長休假時她乾脆穿白褲襪上班,在走廊不知不覺就踮著腳尖好像跳芭蕾,惹得同事伸手打她屁股,還笑她沒屁股。陳淑皺眉說應該趁年輕改善體質長點肉,試試看加一層像肌膚一樣的負離子……。
阿母說這個叫阿芝的護士小姐是我們村的,她爸你們可能不認識,她阿公你們就知道,牽一台自己組的牛車,四個輪子四個大小,好好一隻牛兒被那台車弄得身軀歪一邊,腳跛跛,行路慢躊躇,一條路都給他們占去……。
阿公的行徑像蠢蛋,陳淑引導阿母言歸正傳,喔人家她是護校畢業的,有牌的護士……陳淑拿出一件負離子質料的小可愛送人家,摸著她冰冷的手說:護士當久了從裡到外都變成冰棒。
等待病患手術的時間,川金全程坐在開刀房外的椅子上,她想學陳淑那樣找話跟陌生人說,也試想回答他們可能提出的問題,可是沒有人看見她,想跟她聊天。
好幾個人拿鐵鎚還什麼的一直在那敲,聽那聲活欲驚死。阿母講起開刀房裡的情形,跟上次一模一樣一字不差,簡直是鐵匠直接在她身上打造一隻新腳。汰換骨骼的膝蓋包紮成一大球,血層層滲透紗布,痛苦的逗點使痛苦加劇,可能是上次預支了,這次沒痛成那樣,鮮血在白晝的天空凝結成一朵小紅霞。
早晨護士帶來若有似無半粒軟便的藥丸,她們心照不宣不打算用它。心裡雖然嚴陣以待,陳淑依舊東逛逛西轉轉,回病房瞧一瞧時,只聽見川金在簾帳內叫:出去!你出去!她所擔憂推卸的事便搞定了。
住院期間陳淑與一位探病家屬因認錯人而立在電梯前面倚著漆黑的玻璃帷幕長談,站到腳都僵了,又到樓上佛室在法師的墨寶下把故事說下去。那女人問她為什麼穿一身木乃伊,不聽她講解,主動要求試用,過去藥物最多僅能讓她睡四個鐘頭,一輩子比人家少睡一半,罩上軟軟的負離子,像搖籃托著,竟然連續睡八個鐘頭,眼睛變得炯炯有神!她以懺悔的口吻向陳淑招認,我把你看成一個已經死了很久的同學,電梯門一開看到她,我腳都軟了,她是我記憶裡第一個不是老了才死掉的人,其實以前我不怎麼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