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州庵初建於1917年,位於川端町,原為平松家族經營的日式料亭,平松家族以故鄉「紀州」(きしゅう)命名。後續興建離屋、別館與日式庭園。經過百年發展,現為文學展演與推廣的重要基地。設有文創書店、演講空間及「風格茶館」,提供由文學名家設計的特色料理,巧妙融合文學與餐飲,再現日式料理屋的風采。
本書特邀17位作家,談飲食、說軼事、念故人,把念想的料理化作動心的文字,為家常飲食添上文學魅力。
內容節錄
《文學.老屋.好料理》
紀念李永平:白胡椒豬肚湯/封德屏
「只要心能跳,就會有小說」,李永平說的這句話,確實是他一生創作真實的寫照。
二〇一五年李永平獲得國家文藝獎,這是對他四十年文學成就的至高肯定,也是馬華背景的創作人在台灣獲得的最重要文學獎項。二〇一六年九月,李永平獲聘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駐校作家,十一月獲頒台大傑出校友獎,十二月獲頒全球華文文學星雲貢獻獎,這些獎項及榮譽接踵而來,似乎在犒賞這些年來永平耽溺於自己的創作世界,不斷書寫小說的報償及安慰。
事實上,在陸續得獎和遠至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擔任駐校作家的同時,永平的健康已亮起了紅燈。二〇一七年五月中,得知永平住院,未及探病他已出院,但病情不樂觀。幾位朋友約了一起去淡水看他,爬上斜坡,到他不足十坪的住屋。上了樓,一個床墊,一張書桌,幾排書架,這裡就是他棲息、創作,作品不斷產生的基地。指著窗外的淡水河、觀音山,他說:「這就是我最喜歡、最愜意的創作環境了!」大夥擔心他的病況,又無人照顧,他卻興奮地說,正在創作生平第一本武俠小說,書名都想好了,已寫好三分之一,七萬多字,他擔心寫不完……。
我聽了內心劇烈衝擊,想著:此時也唯有創作能讓他轉移及舒緩病痛。於是當下和他約定,《文訊》八月號開始刊登他的武俠小說,每期二萬餘字,分八、九、十月,三期刊完,三個月後後續的稿子應該也寫好了,十一月就可以接著順利刊出。
但不到兩週,他再度急診入院,原本的醫院束手無策,轉院,一連串檢驗,動了最專業醫生認為危險性極大的救命手術,以及數個修補性的重要手術,幾度出入加護病房。這些肉體痛苦及精神煎熬,一般人幾乎都已無法承受,李永平卻出人意表的勇敢與鎮定。住院開刀前,他心心繫念的是書桌上完成的手稿,還有整理好的像〇〇七隨身的黑色提包,裡面是他寫作的家當:筆記、草稿、稿紙。
等待檢驗、診療、手術的任何空檔,永平拿出我們為他準備的硬夾板,放上稿紙,沉思寫作。幾次去看他,午後病房靜謐,進食的橫板搭在床上變成寫字檯, 整個人融入創作,完全不知有人進出。在加護病房呼吸道剛拔管,他一開口就索求紙筆寫稿,回普通病房更是如魚得水,隨時寫作、修稿,似乎全然忘卻病體的折磨、傷口的疼痛。動過數千個手術的梁醫師說,李永平是他看過最堅強的病人。
二〇一七年八月一日,《新俠女圖》在《文訊》首刊近三萬字, 九月一日《文訊》接著刊出兩萬多字,永平高興極了。但此刻他正面對嚴峻考驗,在與病魔纏鬥,與時間競賽。
二〇一七年九月九日,紀州庵新館與麥田出版共同舉辦李永平代表作《月河三部曲》套書發表會。永平抱病親自出席,好友們為他即將來臨的七十歲生日,獻上誠摯的祝福。一個小時後,永平感覺身體不適,赴台大醫院急診,當晚出院。九月十一日,永平再赴台大醫院,接受第一次術後化療。無奈化療後原本孱弱的心臟及器官急遽惡化,於九月二十二日敗血症引發多重器官衰竭,病逝於淡水馬偕醫院。
遠從砂拉越古晉緊急前來奔喪的永平的弟、妹、侄子,因不能久留,同仁和我迅即協助他們料理永平的身後事。辦完告別式,遺體火化,家人和幾位朋友租了一艘遊艇,將永平骨灰灑向淡水河出海口,希望永平能沿著海水,流回砂拉越河,回到古晉。
像一場不真實的夢,快速換景,幾乎沒有時間喘息。一切靜止後,才發現永平真的走了,離開我們了,那一刻才真正體會永別的傷心。
二〇一九年八月, 李有成、張錦忠、張貴興、高嘉謙、黃英哲和我,有機會結伴走一趟砂拉越古晉之行。期待又有些傷感,這趟旅程,我也想一探,究竟是怎樣的水土,能孕育出這樣的李永平?
在永平的弟弟妹妹及當地好友的安排下,我們走訪永平讀過的四所小學、一所中學,在他父親當年買下馬當山畔的胡椒園中流連。永平妹妹淑華憶起歡樂中夾雜著悲傷的童年。買下胡椒園不久,戰爭結束,軍隊撤離,商家關門。
整個山谷可收成的胡椒無人問津,豔紅的果實熟爛掉落;之後,永平的父親又投資設立肥皂工廠,後來也因父親車禍重傷臥床,很快關閉。家境自此極度困窘,而父親唯一心願仍是讓永平繼續求學。
離開這個昔時永平家人傷心地的胡椒園,回頭看到蔚藍天空下的馬當山,心頭一震,這不就是永平窩居、俯首寫作的淡水小樓,從書房窗戶望出去,同樣景致的觀音山?
晚上和永平的兄姊弟妹見面,憨厚靦腆,隱約都有永平的影子。永平是全家人的希望,大他一歲的姊姊,小她兩歲的妹妹,從小就崇拜他,成為大小跟班,闖蕩探險、讀武俠小說,唯永平馬首是瞻。
我們也尋訪了《吉陵春秋》中的萬福巷、印度街,品嚐了永平喜愛的粿仔條,夜晚沿著砂拉越河散步,想著永平二十歲離家,去鄉半世紀,一路的艱辛與困頓,一路的甜美與榮耀。
告別古晉,告別永平的家人,心中留存了對永平更豐富、更深刻的回憶,也對這片孕育他的山川,充滿了感激。
幾次永平的弟、妹來台,送幾位朋友和我的伴手禮,都是白胡椒粒及白胡椒粉,因為胡椒是砂拉越、古晉的特產。
詢問要怎麼料理白胡椒,永平的弟、妹告訴我們,把白胡椒粒和豬肚一起煲湯,就十分美味了。
為了紀念永平這位用生命創作的好友,我在紀州庵推出這一道「胡椒豬肚湯」,除了白胡椒、豬肚外,還添加了豬小排,用中小火慢慢燉,直到湯汁熬成乳白色,加少許鹽,不需加酒,就有香氣撲鼻。在沁涼微寒的秋、冬,喝上一碗,補氣、養胃又暖心。
永平專注寫作,全力以赴。其人、其文,有情有義,有聲有色,渾然一體。
胡椒園,是永平永遠的鄉愁。質樸無華的胡椒,微辣中帶甘,讓人回味低盪,餘韻悠長,正如永平給人的形象:真誠、熱情,充滿生命力、想像力,卻又低調、內斂,不顯眼、不張揚;但終究才華橫溢,蘊藏豐富,難掩熠熠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