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曼娟「唯一」一本飲食散文《黃魚聽雷》後,嗷嗷待哺的讀者們終於又等到她的全新飲食散文。晃眼二十年,她從被愛到愛,從吃飯的人變成做飯的人,從年輕的追求來到成熟的回望,名為日常的調味,加上時間的久釀,終於釀出懷舊又念新的張曼娟。
「原本希望這本飲食散文能寫得輕鬆諧趣些,因為日常生活中的我,就是這樣的狀態,等到書稿集結完成,才發現這是一本美味與傷逝之書。真實的人生也是這樣的,我們無法逃避失落的必然來臨,也不要放棄每一次可以追尋的幸福。」這是張曼娟的大人新風味,回憶化作的煙火氣,即使無法永遠緊握手裡,每次升騰時,都還是讓我們悄念一聲:多謝款待。
內容節錄
《多謝款待:那些愛與被愛的煙火氣》
火鍋的美善戒律
「媽媽,今天這麼冷,我們吃火鍋好嗎?」明明已經是春天了,冷氣團突然報到,我對剛剛起床的媽媽說。
八十八歲的媽媽雖然罹患認知症已經七年了,但她依然有很好的胃口,多半的時候,也對生活充滿興高采烈的情緒。聽到我提起火鍋,她立刻點頭。我告訴她,會準備她愛吃的芋頭、豆皮和粉絲。「別忘了玉米喔。」她提醒我,那是她最喜歡的食物,只要玉米夠甜,她就會心滿意足的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就連對飲食很難滿意的爸爸,聽到吃火鍋也是沒有意見的,若給他一點蒜泥,就能讓他食欲大開,有時甚至吃過量了。
吃火鍋的經驗開啟得很早,我記得是在一個煙霧彌漫的房間,鋪著紅色桌布的大圓桌,桌面上滿滿的擺著豆腐、生肉片、綠色蔬菜,桌子中間架著一個紅銅火鍋,中間高高凸起一根象鼻子,下方有個洞,白白的炭灰落下來,我嗅聞到濃濃的木炭焦味,有點嗆人。大人一邊調整火候,將象鼻上的小蓋子蓋起又打開,一邊問著:「窗戶開了沒有?小心一氧化碳啊。」
好像是在過年期間,跟爸媽去朋友家拜年,他們約好了要吃涮羊肉。大人忙進忙出,我們幾個孩子就在客廳裡吃糖果、瓜子、寸棗和糖蓮子,等到火鍋煮沸了,才被吆喝著來吃飯。我和同伴們肚子裡塞滿了零食,根本不餓,只顧著玩,爸爸涮好肉,沾了醬料塞進我嘴裡,我含在口中不過三秒便吐出來,「有怪味,好難吃。」這是我頭一次見識到羊羶味,並且知道,那是我不喜歡的氣味。但我依然對吃火鍋的陣仗感到歡喜,這種團圓的氛圍為我帶來溫暖。
無法忍受羊羶味這一點,是遺傳自媽媽的,因為爸爸完全沒有這樣的問題,他覺得羊肉營養又美味。
小時候家裡的火鍋是北方口味,涮牛肉或豬肉,沾醬則少不了芝麻醬、腐乳和韭菜花。念五專時認識了福州同學,跟著她去圓環一帶吃了沙茶火鍋,從此移情別戀。最愛煮得將化未化的芋頭,在沙茶醬裡滾幾回,而後入口的綿密鬆軟,芋頭自帶甜香,沙茶碟裡的醬油、蔥花和一點紅辣椒,襯托出多層次的滋味。
到了研究所時期,正好流行石頭火鍋。高級的韓式石頭火鍋店還有piano bar,在小隔間裡吃完火鍋就被領到燈光昏暗,氣氛很好的piano bar,聽現場演唱,面前還有一個大大的,噴著白煙的水果盤,以及甜點與酒水飲料,所費不貲。我的五專好友已經在從事貿易工作,她常慷慨的帶著我「見市面」。第一次出書的時候,我對她發下豪語:「如果我的書再版,換我請妳來吃火鍋。」她格格的笑著,哄小孩一樣的說:「好啦好啦。」我知道她很清楚就算真的再版,版稅也很微薄。《海水正藍》再版好幾次,半年後登上暢銷書榜首,她才答應讓我請客。
更多時候和同學們相約,吃的是自助石頭火鍋,小紅莓或是松江都很有名,我們吃的是在師大附近,更物美價廉的火鍋。我曾經教一位韓國同學中文,她請我去家裡吃過大醬湯飯,我想回請她,問她想吃什麼?
她說她想試試石頭火鍋。「咦?韓國石頭火鍋,妳應該常常吃到呀?」
「沒有沒有。」她告訴我:「我們沒有石頭火鍋。」
這個訊息真的令我大吃一驚。
吃石頭火鍋時,韓國朋友告訴我,這樣的石鍋韓國確實有,但這樣的料理方式卻是台灣人自己發明的。先用麻油炒出鍋底,蒜末、香菇、紅蘿蔔絲、一點辣椒粉,我還指定要加入乾魷魚和蒜苗一起炒,濃烈的香氣立刻噴湧而出。接著將豬肉和牛肉片一起炒香,再加入高湯與其他食材,稍稍煮滾就可以吃了。吃完石頭火鍋,全身都帶著特殊的氣味,但我不以為意,這就是我最喜愛的滋味了。
許多人吃火鍋是不吃飯的,年輕時的我不但要吃飯,還能配著火鍋吃很多飯。一起吃鍋的朋友感到詫異:「妳可不能跟男朋友一起吃火鍋呀,妳這個食量會把人家嚇跑。」於是,每次開始與人交往,我就指定吃火鍋,毫不掩飾的大塊朵頤。「看你吃東西會覺得人生很美好,每個東西都好好吃。」有個交往對象這麼說,他說他沒胃口的時候就想跟我吃飯。後來他的胃口漸漸恢復,想跟其他女人吃飯了。
二十幾年前,我和一群年輕作家一起創作與生活,宛如家人那樣親密。跨年的夜晚,他們從四面八方而來,齊聚我家吃酸菜白肉火鍋,酸白菜是父母的東北老友自己醃的,一個大水缸,一塊沉沉的大石頭,每年要醃上十幾顆大白菜,總有我們家的一顆。為了跨年火鍋聚,父母親從前兩天就開始煎蛋餃、炸川丸子,跟肉舖老闆訂上好的五花肉片。當天更是一早就去菜市場買回食材,該洗該切的都準備好。夥伴們黃昏進門時,長長的餐桌已經擺上了滿滿的食材,還有父親調製的芝麻醬,腐乳醬、韭菜花、醬油、醋、蔥蒜和辣椒。
那些年的跨年夜都很冷,大家聚在桌邊享用美食,一邊訴說著一年來的經歷與心事,說到好笑的事便笑個不停。即便過了這麼多年,我彷彿還能看見餐桌上的人們,注視著彼此的眼神,笑到喘不過氣來的瞬間,他們也都是中年人了,這樣的火鍋聚不會再有,對我來說,卻是心上最特別的跨年之夜,不是之一,而是唯一。
和熟悉與喜歡的朋友一起吃火鍋,是有意義的。一起吃火鍋的人,在歲月中做出篩選。需要吃大量丸餃類的,就是無緣的人。我喜歡吃原型食物,火鍋裡放入大量蔬菜、菇類、豆腐、豆皮、木耳和肉類,對我來說是最理想的。對於丸餃類的疏離,緣自於一次深刻的經驗。
自從有了小學堂,冬天裡不知道吃什麼好,夥伴們就會準備一個火鍋,放在爐子上,有空檔的人便熱來吃。有一回,夥伴對我說,今天的火鍋特別好吃,湯頭好甜,她喝了好幾碗。
「這麼好吃啊?放了什麼高湯?」
「沒放高湯喔,是不是很神奇?」
我打開鍋蓋,看見神奇火鍋裡滿滿的市售丸餃類,各種形狀與顏色,舀起湯來嘗了一口,恍然大悟,根本不需要高湯,因為丸餃類滿滿的添加物,已經讓湯頭極度鮮美。這真是讓我細思極恐,於是告誡夥伴們,不要再吃滿滿丸餃的火鍋了,一起來吃原型食物吧。
這也成為了我的火鍋戒律,我們應該知道自己吃進身體裡的是什麼?這也是善待自己的方式吧。
雖然用了熬煮的湯頭,然而,確實比不上丸餃湯頭的效果好,因此,得在美感上再度提升。父母的東北老友已經離世,我買過酸白菜湯頭來煮火鍋,發現固然是酸的,卻有種銳利感。於是,找到了傳統醃成的酸白菜,它的酸味很溫和,湯頭回甘,葉片脆脆的,和以前吃過的差不多。天冷的時候,為夥伴們裝上一個砂鍋,一層白菜,一層酸白菜,再將五花肉捲起來,一片片的堆疊在中間,像粉紅色玫瑰花。幾段青蔥,讓火鍋看起來精神飽滿。
這就是我的火鍋善美戒律,冬日裡的小小筵席。
父親九十幾歲,特別畏寒,中醫師囑咐他多吃羊肉。這下可為難了,我告訴印尼妹妹阿妮,我不在的時候就去買羊肉爐給爺爺吃,若奶奶不吃,就幫她煮碗麵。沒想到父母都吃得很開心。「只要不告訴奶奶吃的是羊肉,她就會吃得很滿意喔。」罹患認知症的媽媽連口味都改變了,雖然她還是口口聲聲的說,不吃羊肉,羊肉太羶了,卻開心的大口吃肉喝湯。
我有點小小的寂寞,現在,只剩我不吃羊了。然而,媽媽的人生大開展,卻又令人開心。不知道未來的某一天,當我也成了認知症患者,連火鍋是什麼也不記得的時候,會不會有曾經一起吃火鍋的朋友,溫柔的告訴我,屬於我的火鍋美善戒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