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越清的《兩張面孔的人》是一部融合散文、詩歌與個人歷史的深刻回憶錄,描繪移民生活的複雜性與身份認同的矛盾。作為普立茲文學獎得主,阮越清以多元視角突破善惡二元,深刻揭示人性的複雜面向。
本書以細膩的筆觸講述一家人從越南到美國的移民經歷,探索家庭、記憶與文化適應中的張力。即便在外界看來成功的移民故事,仍隱藏著身分的孤獨與內心的掙扎,始終徘徊於「越南人」與「美國人」的模糊界限。
透過詩意的文字與視角轉換,既是親情依附,也展現出歷史的創傷,成為一部深刻的文化與歷史批判之作。
內容節錄
《兩張面孔的人(普立茲獎得主阮越清全新作品):一本自傳,一段歷史,一份紀念》
你有時候會想,如果爸媽沒能逃離越南,你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你姊姊替你過著那種生活。她留下來,但沒能保住在邦美蜀市的家和事業,也沒有保住在芽莊市的房子。媽逃離邦美蜀市時,留下她無法帶走的黃金,並交代她的姊妹們與你姊姊分享那些黃金,結果你的阿姨們沒有照做。你沒有回邦美蜀市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你不想見到那些你認為欺騙你姊姊的阿姨們。
你最後一次見到你姊姊是在二十九年前,你已經不記得當時的情景,因為那時候你才四歲。你只在兩張照片中看過你姊姊的模樣,那是她年輕時拍的照片,而你現在見到的女性已經四十多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看起來很時髦,臉上化了妝。你們對於彼此的存在感到好奇,也對彼此的臉龐感到好奇。她哭了,但是你沒哭。在她掉完眼淚之後,你們兩人都笑了。她告訴你她喜歡唱歌,也喜歡開心玩樂。開心玩樂對於爸媽、對於你哥哥和你都很困難,因為你們是嚴肅的家庭。
如果被拋下的是你,你可能會覺得自己運氣不好,
你可能會怨恨、嫉妒、矛盾,覺得被遺棄和背叛。
倘若你姊姊至今仍有這些感覺,或曾有這些感覺,她完全沒有表現出來。她只顯得很高興再見到你。
在你阿姨家的餐桌旁,你姊姊穿著一件無袖的豹紋洋裝。你都用她的小名「雪」來稱呼她,但她現在用她的本名「香」來稱呼自己。你阿姨和你的表兄姊們笑著談到,一九九○年代初期美國一恢復與越南的政治關係並解除一九七五年開始實施的禁令(那道禁令猶如硬性戰爭之後的軟性戰爭),你爸媽馬上就返回越南探親。那是他們第三次跨國旅行。你的親戚們認為你父親的偏執舉動很可笑,因為當時他堅持把他和你母親的行李箱放在床底下,深怕有人亂動他們的東西。但一想到你阿姨的房子原本是他的房子,或許他的顧慮是有道理的。
爸是長子,是一個盡責且愛家的男人,一個樂於幫助窮人的虔誠天主教徒,因此他肯定強烈感受到自己對父母和弟妹的義務,可是經濟與情感的負擔一定相當沉重:爸有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媽有五個姊妹和一個弟弟,加上他們所有的孩子,還有你這位(被領養的)姊姊。
在你回去拜訪老家之前,爸交給你一份親戚名單,以及他們每個人將從你這邊領取的金額。你為每一個親戚準備一個裝有美元的信封,爸媽之前毫無疑問也是這麼做。在爸媽從越南回來後的第一個感恩節,以前始終堅持你們是百分之百越南人的爸,竟然在吃火雞時宣布:我們現在是美國人了。
在那次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回去越南。
你還記得老家的大院裡擠滿親戚,圍牆外有廣闊的綠色農田。夜幕降臨之後,那片土地就陷入完全的黑暗,你因此明白爸媽為什麼沒辦法回老家長住。無論就空間或時間而言,爸媽都已經離越南太遠了,你也一樣。
你和老家唯一的連結,是肉眼無法看見的記憶與情感。在與你姊姊分離二十九年之後,你希望能憑著那些連結與她變得親近,然而你沒能如願,或者無法如願。對你而言,在芽莊市見到你姊姊是一種朝聖,一種儀式性的拜訪,拜訪一位供奉在你記憶中的人。可是朝聖結束之後,可能就沒有必要再回訪了。
你和你姊姊的關係是戰爭造成的不幸。或者說,你無法與你姊姊建立關係,是戰爭造成的不幸。又或者說,也許在任何一個平行宇宙裡,你在情感方面都是這麼麻木。
倘若戰爭肢解了你和你姊姊的關係,爸媽是否也將她遺忘了呢?
你不能代表爸媽發言,但是你肯定這麼做了。你的雪姊之前缺席了,你(被領養)的香姊現在缺席了。即便你從來沒有完全忘記過你姊姊,你也從來沒有完全記得她。這件事你無法責怪戰爭或任何人,因為你看待她的方式就彷彿她仍在地球上,而你已經在月球上。或者,雖然透過臉書,你幾乎天天都能看到她,但你們之間仍隔著遙遠的距離。
太空人最後還是會返回地球,但是像爸媽這種太空人已經永遠掙脫了家鄉的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