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女礦工

發稿時間:2025/01/31
末代女礦工:海山煤礦,與一位社會學者對礦工阿嬤的生命考掘
末代女礦工:海山煤礦,與一位社會學者對礦工阿嬤的生命考掘
作者|戴伯芬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4/03/05

2024 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林宗弘(決選評審、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

在中年以上民眾的記憶裡,或許還依稀記得所謂的「三大礦災」——指的是1984年台灣連續發生的3場工安事故。當年6月首先爆發土城海山煤礦災變,共造成72人死亡,死者大多是阿美族礦工。其次是7月的瑞芳煤山煤礦災變,造成103死,至今仍是台灣戰後最嚴重的工安事故。而年底發生的三峽海山一坑災變,也導致93人死亡。

這3場大型工安事故,爆發後遭到威權政府的政商關係掩蓋,煤礦迅速恢復生產。不過,同年頒布的《勞動基準法》,逐漸衝擊台灣日治時期以來一度蓬勃發展、但已走入黃昏的煤礦產業。

《勞基法》規定雇主要支付員工退休金、資遣費與《職業安全衛生法》規範的職災補償,而解嚴後礦工們也開始爭取權益。在勞動成本增加的衝擊下,礦場在1990年代初期紛紛關閉,引起不少勞資爭議。

關廠過程中礦業用地上的許多村落解散,在社區四散之後,職業病使得許多礦工提早離世,後代子女想追溯長輩的經驗與自己的身世,也未必能夠釐清。賴清德總統的家庭,也是源自這些生命經驗極度坎坷的礦工社區。

張曾桂女士在80年代末臺灣煤礦事故與礦坑關閉的風潮裡,離開了海山煤礦,成為台灣的末代女礦工之一。礦工的歷史紀錄與研究本來就不多,女礦工的生命經驗更是長期遭到忽視。台灣煤礦結束之後,這段女人與家族、產業與威權時代交織的堅韌生命史,很有可能隨著她的記憶消失而淹沒。

幸運的是,這位礦工阿嬤神祕的一生、台灣煤礦暗黑的過去,以及她在丈夫因礦災過世之後周旋於幾個男人、與女兒的愛恨情仇,被她的外孫女,傑出的女性社會學者戴伯芬給挖掘出來。

除了珍貴的女性勞動史,書中甚至觸及倖存者的創傷等心理層面問題。雖然帶有學術的冷硬分析,但文字流暢、感情深刻,專業與大眾性平衡得很好,一讀就停不下來。驚心動魄的人生故事,透過傑出的寫作技巧,使得本書成為今年必讀的台灣社會議題經典之作。

內容節錄

《末代女礦工:海山煤礦,與一位社會學者對礦工阿嬤的生命考掘》

  十六歲開始,阿嬤正式進入山尖坑工作。我問她為什麼要從茶園轉入礦坑工作,她說:「古早欲做攏無得做,攏相搶做事。出一个礦窯,逐家攏咧相爭搶,火礦擔無,擔彼个火礦頭敲起來的礦頭,眾人等,留一支撿一支,等一支就愛等半工。」(以前要做都沒得做,都互相搶工作。出現一個礦窯,大家爭著搶,擔不到礦,擔那個火礦頭敲起來的礦頭,眾人等,留一支撿一支,等一支就要等半天。)那是一個人浮於事、工作稀少的年代,當地方挖到礦脈時,大家爭相搶著去礦場工作,即使搶不到工作機會,也會留在坑外撿拾掉落的煤礦,帶回家當柴火燒。

  回憶初入坑的情形,她說:「彼時車一來,為著賺錢,就爬上車,彼時攏毋知驚。一開始落去,坑足低,頭去撞著,撞著柱仔,一把火結(giat)佇遮,電池偝咧……」(那時臺車一來,為了賺錢,就爬上車,那時都不會害怕。一開始下去,坑很低,頭去撞到,撞到柱子,繫一把燈火在這,電池揹著……)雖然頭上戴著燈具,但由於坑內伸手不見五指,再加上坑道低矮,坑內地勢高低起伏變化大,一不小心就會撞到頭,阿嬤述說這段往事時很開心,彷彿回到傻傻不懂事的少女年代,完全忘了當時的疼痛。

  礦工們一早入坑,傍晚出坑。當時阿嬤的工作是推送臺車,礦業臺車以鐵板或厚木板圍成車廂,可容○.七至○.八噸礦石,底座裝設四個輪子,以人力推行於鋪好的鐵道上,礦車底座有扣環裝置,礦車之間的扣環以插梢固定,串連多輛礦車,多人一起向前推進。她描述煤礦坑內的作業情況:「捒車落塗炭,塗炭挖成一管一管,用一个板管殼……車捒到板管,閣讓炭卸落,閣捒到片道,予流籠車絞起去。」(推車下煤炭,煤炭挖成一管一管,用一個運煤的鋼板口……車推到鋼板管口,再卸下炭,再推到煤巷,讓流籠車絞上去。)或許是從小營養不良,阿嬤的身材嬌小,不滿一百五十公分,只能使盡吃奶之力跟著其他人一起推,裝滿煤炭的臺車推到片道之後,再由捲揚機拉上去。

  臺灣礦脈深入地底,礦坑愈掘愈深,從主坑下去到工作的煤巷之間長度可達二、三公里遠,深度數百公尺以上,從坑口到採煤巷,最遠得花一個多小時才能抵達。阿嬤那個年代工作的坑道雖然比較淺短,但是對一個青少女而言十分吃力,她說不清楚下土礦之後要推多遠,只說很遠很遠。黑暗的坑道內是沒有里程標記的,每日周而復始、來來回回,不論坑外晴天或雨霧,坑內永遠只有沉重、幽暗、潮溼、汙濁、令人窒息的空氣,以及隨著鋼索上上下下、反覆推移的炭礦重量。

  礦工勞動辛苦,想必要吃很多才能補充體力,阿嬤說過去下坑時會帶便當與水壺,我問中午便當有什麼好料?阿嬤笑說:「哪有啥好料!有時紮(tsah)米飯,有時紮番薯,菜脯洗一條放落去。」(哪有什麼好料!有時帶米飯,有時帶番薯,洗一條菜脯放下去。)菜脯是醃得很鹹很鹹的白蘿蔔乾,小時候用來配稀飯,現在是許多連鎖便當免費的配料,除了下飯之外,還可補充汗水流失的鹽分。這和我想像的礦工便當店相去太遠,不過,阿嬤似乎感到很滿足,雖然坑內吃飯經常沾著煤灰下肚,但好過坑外沒飯吃的人,當時能入礦場工作,算是幸運被揀選考驗過關者。

  坑內大小礦石很多,地面凹凸不平,我問阿嬤那時工作會穿什麼鞋? 她說:「攏褪赤跤(thǹg-tshiah-kha),干若顧做事,腳去刺著嘛無顧痛,毋知痛……有時捒車去撞著跤,未顧著撫(bī-kòo-ê hoo),重車落來愛落崎,搝車攏搝無動,重車愛搝,真重。」(都打赤腳,只顧工作,腳刺到也不管,不知道痛……有時推車撞到腳,顧不得撫摸痛處,重車下坡來,拉都拉不動,重車要拉,很重。)很難想像阿嬤在坑內一年四季都是赤腳工作,除了沒錢買鞋的經濟因素外,她說赤腳容易抵住地面,下坡時有助於剎住臺車。坑內溫度經常高於地面氣溫,夏日炙熱難當,高溫可達四十度以上。冬季寒流來襲時裸露在外的手、腳經常常凍僵,她說:「寒甲跤攏紅矣,手凍甲硬梆梆,無法度舉箸(gia̍h tī),閣愛做工!」(冷到腳都紅的,手凍到僵,沒辦法拿筷子,還要工作!)坑內工作的辛苦實在超乎我的想像。

  另一個令人尷尬的問題也浮上腦中:坑內要如何上廁所?阿嬤說:「尿去邊仔放……彼時捒車攏是查某的,查埔的佇坑的頂面,裡面攏暗暗無看,一人一把火……去掘土落來的所在放。」(去旁邊尿……那時都是女人推車,男人在坑上面,裡面都暗暗的看不到,一人一把火……去掘土下來的地方尿。)坑內空間很暗,所以如廁應該不是問題。但是女性碰到月事來時怎麼辦?如何更換衣褲?她說:「用破布、破棉被,哪有換!出來才換,坑內沒所在換。」當時沒有生理假,臺車工作按車計酬,月事休息就不計薪,礦場女性即使月事來臨,甚至懷孕大腹便便也都照常工作。一直到出坑回家,才能整理半身的血汙,經血外露的難堪已成為女性礦工的日常,幸而坑內黑暗,出坑之後又是全身灰黑,不細看大概也辨不出暗紅血跡。單是想到阿嬤在炙熱潮溼的環境下,忍著經痛、混著凝結血塊持續工作,一身溼黏煤灰的經血腥味還得發力推車,不由得心疼。

  看著阿嬤單薄的身體,實在無法想像她可以推動百來斤的礦車,好奇地追問那時在坑內工作的女性多嗎?她說:「查某人去下土礦……嘛有對手的,嘛有人做土的,改修啦!」(女人去倒礦……也有雙人組協作,也有人整修坑道!)

  阿嬤見證了山本鑛業女性的工作樣態,她說坑內女性的工作是做「二手的」,是男礦工的輔助者,從採炭、支柱,到選煤、搬運、雜伕,原本男性擔任的坑內工作,幾乎都有女性參與,大概有四、五位,問她還有誰?想來想去,阿嬤只記得陳銀、牡丹,其他人的名字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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