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賞小說家平野啓一郎:文學應為世界帶來希望【專訪下篇】
文:黃淑芳
平野啓一郎小檔案
- 1975年生於日本愛知縣,長於北九州市,京都大學法學部畢業。1999年就讀京都大學時在文學雜誌「新潮」投稿《日蝕》,榮獲芥川賞。之後陸續發表許多作品,譯為多國語言出版。2004年以日本文化廳文化大使身分派駐巴黎一年,2014年榮獲法國藝術文化騎士勳章。
- 重要作品包括小說《葬送》《決壞》《透明的迷宮》《馬賽克下的裸露》《日間演奏會散場時》《那個男人》、文集《分人:我,究竟是什麼?》等。
- 23歲拿芥川獎,是史上最年輕的得主之一;接著,31歲入選三島由紀夫獎評審,32歲獲得日本藝術類文部科學大臣新人獎,33歲獲得法國文化村雙叟文學獎,38歲獲頒法國藝術文化騎士勳章,41歲獲渡邊淳一文學獎,43歲獲讀賣文學獎,經歷赫赫。
平野2月接受中央社專訪,解答《日間演奏會散場時》讓讀者反應激烈的橋段原委、提出對年輕寫作者的建議,並訴說24年來他如何面對「三島由紀夫再世」這個稱號帶來的榮光與困擾。
平野倡議的「分人」,是指每一「個人」之中有不同的人格模式,面對不同的對象,會呈現不同的樣貌:與戀人在一起時的自己、與父母在一起時的自己、職場上的自己……這些不同的自己,都是我們的「分人」。也就是說,真實的自我不是只有一個,每個人不是只有一種面貌,而是有眾多分人。如果能夠認知、接受自己其實是「分人的集合體」,就能透過降低造成壓力的分人比例、提高愉悅的分人比例,避免走上像自殺這樣完全否定自己的困境。
問:您推動「分人」理論不遺餘力,為了讓不讀小說的人也能看到,特別寫了結構清晰的這本《分人》、在官網開設專區,去年還推出動畫版。《分人》在日本出版已逾10年,您認為用小說來表達,和用這本文集來表達,是否確實觸及不同的對象?為什麼會在10年後再推出動畫版?
答:這本書的緣起,如同前面所說,寫《決壞》時我覺得「個人」這個概念已來到極限,我開始有「分人」的構想,在《曙光號》第一次寫到分人的概念。
很多讀者讀了《曙光號》覺得分人概念把他們從自我認同的危機裡拯救出來,他們受到救贖、覺得療癒。但讀者也提醒我說,很多精神狀況不太好、深陷憂鬱的人沒有心力看完這麼厚的小說,能不能把相關概念抽取出來做成精華版的小冊子?我聽了覺得蠻有道理的,於是出了這本文集《分人》,許多人看完覺得確實受到幫助。
我沒有辦法告訴任何人應該怎麼做、怎麼解決問題,現代人面臨人生中可能的苦惱時,如果不知道怎麼分析自己的問題所在,會陷入很痛苦的狀態,甚至沒法掌握自己現在究竟處於什麼狀況。《分人》不是要直接告訴你該怎麼做,而是希望幫助大家透過這個概念,思考自己的問題到底在哪裡。
人類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尤其是東方國家,一直受到西洋傳進來的「個人」概念影響,習以為常以為它是絕對的真理,我提出「分人主義」顛覆這個概念,10年前推動時也受到批判,很多人不以為然。10年來慢慢看到許多不同領域的學者,包括社會學、文化人類學、心理學、政治學、精神醫學等,他們在自己的著作中引用「分人」概念,也有教科書引用我的文章,年輕一代算是慢慢接受了這個概念。加上現在大家接觸資訊的載體改變,我便試著運用網路、動畫等不同媒介,希望能讓現在的讀者更深入理解。
小說是完全由文字組成的內容,必須透過人物設定,讓大家確實知道這個人是什麼個性、那個人是什麼個性,每個人要不一樣,這是因為怕讀者會迷失在文字中,不知道在看誰的故事,所以往往刻意塑造鮮明的性格,娛樂小說更是如此;可是我們都知道現實中的人物不是這樣,每個人有豐富的多面性,我也會試圖在小說中呈現人物不是那麼單一的個性。
比方說《日演》洋子在伊拉克時,在紐約結婚後,在長崎跟母親相處,在洛杉磯跟父親相處,跟蒔野在一起時,呈現出來都是不同的面貌,但你會覺得這很自然,她在那個環境下面對那個人,就會表現出那個樣子。透過這樣轉換描寫,讓洋子這個人物更有深度,讀者可以在其中找到真實性,獲得共鳴。
同樣的,我覺得《安娜卡列尼娜》是托爾斯泰寫人物相當出色的一部作品,它也把人物的多面性,用我的話來說是人物的「分人」,呈現得非常精彩。如果能把分人、人類多面性表達出來的話,對做為小說家的我來講是非常幸福的事。
問:《分人》在日本據說幫助了許多有人際交往恐懼、自我否定、憂鬱的人,去年NHK改編您的《請填滿空白》,把從分人視角來防範自殺、思考「活著」並不容易這個課題表現得很動人。您認為「分人主義」會有地域、文化的區別嗎?這個概念還會隨著時間再演化、發展新的面向嗎?
答:與其說概念改變,我比較想談的是結構的改變。
我們知道很多文學作品是在政治上的中央集權出現之後產生,在日本是夏目漱石、在西方是巴爾扎克,他們都在描寫中央集權時代的社會變遷,鄉下地方的孩子到首都工作、求學,來到大城市受到強烈的文化衝擊,生活和過去截然不同、被嘲笑是鄉巴佬等等。在這樣的衝擊下,這些年輕人就會去反思什麼才是真正的自己、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們會看到政治環境不只改變生活環境,也改變我們對自我的認知。當一個人所處的時空環境改變,他的分人結構也會改變。假設我今天起要在台灣生活,從此之後在台灣形成的分人結構,一定和我在日本的分人結構不同。
從人類歷史的大局來看,我們從不大移動到頻繁移動,未來還可能進入實體不移動,但透過網路反而讓遠距的人比身邊的人更形親近的時代;一旦進入那樣的時代,分人結構又會再一次改動,隨著時空變化,每個人的分人一定會不斷不斷地變動。
問:您在受訪時提到,您有預感《本心》是您第四創作階段「後期分人主義」的最後一部作品,那麼,您已經構思好第五階段的主題了嗎?
答:這個說法其實是出版《本心》後接受採訪,當時媒體的描述,不是我自己說的(笑)。當然我也覺得好像是個里程碑,來到某種階段性的結束,目前正在摸索要往什麼樣的方向走。
通常我在結束一個比較大的階段、要往下一個階段時,會有一段摸索的短篇創作期,寫短篇的目的是在實驗中慢慢去思考接下來想寫什麼,挑選可能的發展方向;我今年應該會出一本短篇集。
問:這個問題您大概已經被問了無數次,我想知道出道24年之後的您怎麼想。
您在出道時被封為「三島由紀夫再世」,可以想見它是助力、榮譽也是壓力。您在少年時代受《金閣寺》震撼,三島文學某個程度來說改變了您的人生,您也投注很多力氣研究他,最近剛完成新作《三島由紀夫論》。23歲時,您怎麼看待「三島由紀夫再世」這個稱號?如今的您又怎麼看待這個封號?
答:三島由紀夫是我很喜歡也深受影響的作家,大家如果在我的作品中感受到一些他的影子,我覺得是非常理所當然的。至於說是「三島由紀夫再世」,代表兩者有一樣的才能。有些讀者很喜歡這個稱號,也有些讀者本來就是三島的粉絲,喜歡他偏向右翼、比較激進的思想,這一派人就會(對這個稱號)不以為然,我也必須同時承受這樣的批判。對我來說,這個稱號當然是榮譽,非常光榮,但也讓我有點困擾。
如果從文學領域來看,這個稱號也許有這樣的背景因素。三島由紀夫崇拜天皇,是強烈的國族主義者,這樣的理念到了80-90年代日本後現代文學的時代,有一些負面的討論,對三島的評價一度走下坡。差不多就在我出道時,比起三島,當時更受歡迎的可能是中上健次這類的文學家。面對90年代後現代文學風潮,三島如此不受重視,粉絲心中也有一些委屈。我的作品在此時出現,跟當時的後現代文學文風又不太一樣,這些為三島感到不平的人就開始覺得:這個人寫的內容、文體或風格跟三島很像,似乎可以讓我們重新把對三島的崇拜拉回文壇。
不過,我的政治主張與三島完全是在光譜兩極,我是一個主張自由、相信民主價值的人,不是國族主義者,如果三島現在還在世的話,我跟他完全是站在對立的一面。但我同時也感受到這麼才華洋溢的人,他到最後為什麼會高喊「天皇萬歲」,然後用切腹這麼極端的方式結束生命,直到現在還是個謎。我在剛完成的《三島由紀夫論》(日文寫了600頁),試圖用我的觀點去探索三島到底要主張什麼,裡面會有我對他的共鳴,也有我對他的批判。
問:您從前輩大江健三郎那裡獲得一些寶貴的建議,比方說30歲之前只寫自己想寫的東西。現在您也是前輩了,您會給年輕一輩的小說創作者什麼樣的建議?
答:我的作者生涯一直在思考這3件事,這3件事是有時序的,我認為是:自己想寫什麼、可以寫的東西、應該寫的東西。
剛出道時,如同前輩告訴我的,應該發掘自己想寫的東西,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是會不斷去發掘我真正想寫的東西。但過了一陣子之後,我會開始思考文學可以做到什麼、我自己可以做到什麼。我不斷在創作中摸索這件事,等到我了解這件事(想寫什麼、可以寫什麼),有更多想法之後,我就會開始進一步思考,做為一個小說家我應該寫什麼。這3件事是有時序,慢慢發展下來的。我認為現在的年輕人若對文學有興趣,剛開始是摸索自己想寫什麼、可以寫什麼的階段,再來要思考身為文學家,面對自己、面對社會,你應該寫什麼,去設定自己要處理的主題,我認為這是很重要的事。(編輯:簡莉庭)1120220
- 作者|平野啓一郎
- 譯者|陳系美
-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 出版日期|2023/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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