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港的女兒 陳柔縉以女性視角刻劃台灣百年時光流轉【書評】

文：黃淑芳

「這本來就是一個像煎魚的年代，一下子翻過來，一下子翻過去。」

讀完《大港的女兒》，這句話重重烙在心底。擅長梳理台灣常民史的作家陳柔縉寫了第一本小說，不意外地以她最熟悉的日治時期為起始點，譜記一個1928年生於高雄苓雅的大港女兒人生。故事背後如流水光影跑動的，是從日本統治、國民黨政府光復接收、1949年中央遷台、白色恐怖，到總統直選的百年台灣史。

當老師的台灣人，一夕之間得跟小孩一起學注音符號；日籍老師降格當校工，負責修剪花木、打掃環境。失寵被迫避走中國的偏房少爺，兜了一圈變成有中國經驗的「半山」，在新時代招搖過市。二次大戰時改店名去除中華味的裁縫店，光復之後掛上紅漆字招牌「興富華」，忙著接訂單趕製陰丹士林布旗袍和國民政府的大國旗。懸掛在名流宅邸、溫泉旅館的高價日本繪畫瞬間不值錢了，只要有人買就低價出讓。

對小老百姓而言，翻過來又翻過去沒有別的道理，都是為了生活。對台灣這塊土地而言，翻過來又翻過去，全然不由自主。

陳柔縉藉著書中小人物之口這麼比喻：「中國人以前把台灣生一生，家境困難，就把台灣拋棄了，50年沒養，現在，有能力了，就要來母子相認，會跟我們台灣人說一聲對不起，從此和好一起生活。」

只是，這個和好，沒有想像中順利。　

時代背景如此沉重，《大港的女兒》小說讀來卻不悲情，甚至帶著意外的明快。記者出身的陳柔縉，行雲流水地寫著白話文，情節、對話都質樸純真，不刻意賣弄文字或渲染情感，把情緒留給讀者自己體會。

寫到二二八事件，陳柔縉僅以3頁篇幅，鄭重但不灑狗血地訴說高雄市井小民看到的、聽到的畫面，「很久很久以後，慢慢，他們才拼湊出一點二二八的高雄圖像。原來那一晚，愛雪一家聽到的女人哭聲，是去帶死去的丈夫或兒子回家的。」然後結束在這樣的句子。

故事主角孫愛雪的人物原型是曾任「在日台灣婦女會會長」的郭孫雪娥。她的父親跟丈夫在國民黨政府來台初期，為了躲避白色恐怖迫害，先後逃往香港跟日本，父親從此音信杳然。孫雪娥在丈夫郭榮桔赴日5年後，帶著幼女前去團圓。她以堅韌不服輸的毅力，在日本打造連鎖洗衣店事業，把洗熨一件件衣服賺來的微薄利潤，大方用於資助海外台獨運動與台籍學子。

這麼看來，這本小說的讀者鎖定特定政治立場族群？不，陳柔縉下筆拿捏得極好，不論你的政治立場是光譜的哪一邊，讀《大港的女兒》都會對台灣女性社會地位的改變足跡生出敬意，一代代的母親姨姊用她們的努力，默默支撐著一個個家庭，和整個社會。孫愛雪是受日本教育，做「良妻賢母」的傳統婦女，努力在看不見的地方，使出力氣扶贊丈夫；也因為丈夫的支持，她得以在傳統角色之外伸展抱負。

如果只看大綱簡介，很可能會以為《大港的女兒》故事重點在孫愛雪海外創業打拚、資助政治運動的後半段人生，但其實這一段只占全書1/4，父母年輕時的歲月、愛雪從童年到婚前就業的種種，才是小說主軸，也才是這個故事之所以彰顯近百年台灣女性面貌的理由。

陳柔縉在原型人物孫雪娥的真實人生之外添加了小說的虛構成分，她擅長的常民史在故事情節裡細緻地鋪陳開來，等於30年代台北101的菊元百貨、以米老鼠為標誌的寫真館（照相館）、打高爾夫球的老仕紳、古式保險箱的開啟步驟、1900年去巴黎萬國博覽會賣台灣烏龍茶的吳文秀、飛機失事在台灣喪命的印度獨立英雄鮑斯（Subhas Chandra Bose）⋯⋯，這些陳柔縉翻遍舊報紙、文史資料察考，寫在《台灣幸福百事》《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等著作的歷史大小事，極為精彩地融進《大港的女兒》。如果有一天這個故事影像化，劇組倒是能省下一份工夫，因為小說已經把服裝、器物都考據完成了。（編輯：李念庭）1100104

書名：大港的女兒
作者：陳柔縉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20/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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