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當官的」,作家陳柔縉幼年時期可是個想「做大事」的孩子,後來誤打誤撞當了記者,跑了幾十年政治新聞,也見過無數的官。「官」這回事在史書裡很大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然而現實裡又是另一番風景,醜聞多、私事得攤在陽光下;要從小官當到大官,更得走上漫漫長路。
所以後來陳柔縉不想當官了,驀然回首,她才發現,「生活」比起大部頭、口號式的「歷史」來得更迷人,於是她開始說起日治時期的台灣庶民生活,她不說連橫、不說兒玉源太郎,在《廣告表示:_____》裡談龜甲萬醬油、女人戴的胸罩、為什麼口紅會流行,在《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裡從300個紀念章看細膩的30年代台灣民間文化,就連她的成名代表作《總統是我家親戚》,也是從超過4000張的結婚啟事和訃聞,建構台灣統治階級家系及裙帶關係。
書寫這些「小寫」的歷史(history)時,陳柔縉也曾有過掙扎,「我要不要這麼庸俗?」畢竟在正統的歷史學界裡,「大寫」的歷史(History)像是制度史、宮廷史才是主流,面對「文化+」這回「不正統」的提問,她倒是很興奮,「妳們提的問題我都沒想過!」提醒她回答可以很跳tone,她一臉正經卻雙手頂天說:「要我翻跟斗嗎?」頓時,幾坪大的工作室,塞滿著大女孩們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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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能搭上時光機,最想回到台灣歷史上的哪個時空場景?
陳柔縉回答得很坦率,「老實說,我最喜歡現代,要是活在以前,早就死掉好多次。」她曾得過肺炎、肺結核,十幾歲還有癲癇,之前還得了A型流感,「這些在以前都沒有藥醫」。
最想變成台灣歷史上哪個人物?
這一題陳柔縉沒想太久,說話溫和給人舒服感的她,直率地說:「我根本不想像任何人。」
不過她曾對一、兩個小人物感興趣。1922年艋舺有一個女孩才17歲,叫做蔡嬌,她跑去警局跟警察說,「我想要開車」,要申請駕照准許證。當年這段不起眼的新聞,吸引21世紀的陳柔縉注意。
「是什麼樣的原因,讓17歲的蔡嬌想開車?」尤其在1922年的北台灣,汽車只有100多部,「又是什麼樣的勇氣,蔡嬌想要當台灣第一個會開車的女性?」陳柔縉說得興致高昂,自我提問的速度像開車一樣越開越快,「後來她18歲就能開車了嗎?還是18歲就嫁人了呢?」問題一發不可收拾。
陳柔縉對「跑在時代前端」的素人感到好奇,多少也是一種對自我的追尋,「怎麼想都很神奇,我都跑不到前端,」她俏皮地用食指敲打桌面:「可能我從小就有點愛搞怪,但又搞怪不起來。」她的作怪不是燙個爆炸頭或是濃妝豔抹,而是在文字裡對過往的歷史提出疑問。
最想讓台灣哪位歷史人物吃下誠實豆沙包,想問他什麼問題?
「李延禧!」問題才一問完,陳柔縉的答案就已脫口而出,她曾在《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寫過〈台灣最貴單身漢〉,細數這位和胡適同時期在美國留學的帥氣男子。
1911年李延禧剛從紐約念完大學回台灣,他出身名門,爺爺是台北大稻埕仕商李春生,中學時在日本唸書,之後再到美國留學,回台時只會說日文、英文,當時無論是家世、財富、長相,李延禧的條件都堪稱全台第一,成為報紙八卦的名人。
那個年代的男女都早婚,李延禧卻是到40才成婚,「我幫李延禧想很多,在那個年代他是前進的男性,應該會希望另一半要能跟他心靈契合。」陳柔縉邊說邊翻出1916年的舊照片,那年33歲的李延禧和一群仕紳合影,他有著一雙深邃雙眸、髮梳油頭、打著Ascot Tie(愛斯科領帶),高筒尖靴還是漆皮、牛皮兩種異材質拼接,俊俏的外表搭上時髦裝扮,怎麼看都覺得他是從現代穿越到過去的大明星。
陳柔縉好奇在那個時代,李延禧是怎麼躲避過家族逼婚?又是什麼樣的原因選擇回台灣?
後來,李延禧娶了小他快20歲的三好百合子,沒幾年他們離了婚,「到底後來怎麼了?」陳柔縉骨子底還是記者性格,「誠實豆沙包請給我吃下去!」打破砂鍋也要問到底。
不過,陳柔縉會想跟李延禧談戀愛嗎?「歷史上看起來他是很紳士、蠻溫吞的人,話要講不講的那種型」,前一刻她還客觀地描述,下一秒搖搖頭說:「大概不適合我。」
如果搭上時光機,去的方向是未來,想去到哪個年代,腦中想像的畫面是什麼?
比起去到未來,陳柔縉更喜歡回到過去,或許已發生的事情比起未知來得踏實,「未來太飄渺了,」她說。
她想像的100年後,「那是一個漂浮的世界。」陳柔縉常想著,「科技這麼進步,為什麼刷牙還要自己刷?有沒有一個漂浮的東西可以幫忙刷牙?或是自動包裝機,出門就幫我把衣服穿戴好。」這樣的想像很務實。
台灣哪一段的人事物最適合拿來演八點檔,為什麼?
「我覺得收視率最高的應該還是蔣家吧」,陳柔縉不再是政治記者,但對政治權力的運作還是很感興趣,「蔣家應該是最接近宮廷史,而且書寫到蔣介石,還是會有一定的銷量,像是寫他怎麼上廁所啊等等,大家應該會感興趣。」
若將「台灣」擬人化,最想對她說什麼?
陳柔縉長年研究日治時期的台灣,話語中偶爾也夾雜著日語,文化的耳濡目染多少會內化並影響行為舉止,但面對這一題,她倒是大聲疾呼,「拜託不要再種櫻花,可以喜歡、學習日本,但不能模仿。」
陳柔縉時常對年輕人說:「Know yourself, be yourself(認識自己、做自己)。」她不反對鄉鎮縣市端出一鄉一特色凸顯自我,「但那是別人的櫻花,自己去找自己的,成熟的人應該知道自己有什麼。」
近期有想像過要做什麼事嗎?
「我想要搞一個運動,想要做一個綺麗基金會。」前一題才說不要抄襲日本,這一題陳柔縉的回答卻「很日本」,她自覺到前後矛盾,忍不住掩面大笑。
綺麗是日文「きれい」的漢字,字面上除了有漂亮之意,另作為「乾淨」解釋。陳柔縉認為台灣社會往往會認為日本的建築很有美感,但她仔細觀察,「日本的大樓其實並沒有特別漂亮」,卻讓人感到很舒服,「我覺得乾淨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她想像著台灣社會如果能保持乾淨,在公共大樓也編列維修、修護預算,「乾淨就是一種美。」
妳認為歷史是什麼?
市面上許多雜誌總是喜歡告訴讀者,名人是如何成功賺錢、怎麼樣過才是幸福人生,但卻沒人教導怎麼樣去看自己的生命史。歷史是什麼?陳柔縉回歸到教育的根本,「歷史是否可以成為一種生命教育,從歷史學習生死。」
她認為的歷史,應該從家族史看起,「爸爸的一輩子怎麼過?爸爸怎麼和媽媽結婚?又怎麼生下我?我又是生在什麼樣的時空?如何從鄰近的國家認識我的國家不是正常的國家?站在2018年的台北,又是面對什麼樣的未來?」一連串的提問,都是在形塑自我的座標,「我不太喜歡想那種大的歷史啦,那是史家的事情,歷史是蠻個人的事,一個很有意義的事。」
陳柔縉小檔案
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畢業,曾任記者,現為專欄作家,專事歷史寫作。她秉持情境與故事才是歷史趣味核心的一貫精神。
主要著作有《總統的親戚》(1999)、《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2005,榮獲聯合報非文學類十大好書、新聞局最佳人文圖書金鼎獎)、《宮前町九十番地》(2006,榮獲中國時報開卷中文創作類十大好書)、《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2009,獲頒新聞局非文學類圖書金鼎獎)、《台灣幸福百事:你想不到的第一次》(2011)、《舊日時光》(2012)、《榮町少年走天下:羅福全回憶錄》(2013)、《廣告表示:___。老牌子.時髦貨.推銷術,從日本時代廣告看見台灣的摩登生活》(2015)、《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2018)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