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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舞加藝陣 北港朝天宮前的魔幻時刻

表演藝術團體與民間藝陣文化合作,共創了獨一無二的「默島進行曲在北港」。廟會與當代表演藝術的交融,是往彼此的方向走去,互相靠近,也互相學習。
2024/7/30
文:趙靜瑜/攝影:王騰毅/影音:賴麒元

傳承豐富文化信仰傳統的北港小鎮,有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媽祖總本山北港朝天宮,供奉媽祖,每年農曆三月二十三日「媽祖生」前後,總有陣頭與藝閣歡慶,「北港朝天宮迎媽祖」已被指定為國家重要民俗,被稱作北港人的第二次過年。

每年農曆三月十九、二十日的遶境活動,南巡南港、北巡新街,從祖媽金順盛、二媽金順安、三媽金盛豐、四媽金安瀾、五媽金豐隆、六媽金順崇、北港朝天宮虎爺會、金垂髫(音同條)太子爺、金瑞昭註生娘娘、金福綏(音同雖)福德正神、北港朝天宮莊儀團等各轎班會,神轎及陣頭規模熱鬧盛大,再加上藝閣、民俗藝術與各地藝陣表演,信眾沿路施放鞭炮迎接,藉著煙霧瀰漫、炮鳴衝天的壯觀場面來感謝媽祖護佑,並祈求「越炸越發」,為商家討吉利,為家戶戶尋平安,展現了信眾虔誠信仰的力量。

國家文藝獎得主受完整西方舞蹈教育,卻能關懷本土,讓舞蹈更親民。(攝影:王騰毅)

默島進行曲 走進宮廟

北港迎媽祖遶境過程中最具有傳統特色的民俗活動之一,就是由兒童扮演各種民間故事角色的「藝閣」遊行,是台灣場面最盛大的藝閣表演,每年由北港鎮各里、鋪會、公會、社團出資設置幾十座「藝閣」,依所要展現的民間故事題材,打造花車,時辰一到,沿著北港街頭遊行,小朋友們扮成神話或民間故事的人物,站或坐在精緻華麗的藝閣上,搭配現代的燈光音效,還會沿途分撒糖果餅乾,讓遊客爭相撿拾「吃平安」。

但今年除了這些,還有一點點不一樣。

朝天宮的大廟口,加入了國家文藝獎得主何曉玫舞團帶來的《默島進行曲》,由北港在地傳承百年的老塗獅白鶴獅陣打頭陣、馬陣吹嗩吶開路;舞者扮演家將神祇、檳榔西施等辨識度高的台灣特殊文化符號,結合強烈的視覺裝置,站在三座傀儡高架裝置上跟藝陣交融,讓民眾幾乎目不轉睛。夜色一層一層暗了下來,舞者化身北港藝閣的一部分,與藝閣隊伍一起遊行,朝天宮的馬路依舊擠得水洩不通,表演藝術與民間信仰文化合作,共創了獨一無二的「默島進行曲在北港」。

「我們都在互相學習。」何曉玫說。

早已習慣在劇場做創作,何曉玫認為當代藝術百花百樣,創作者可以從自己的自我追尋出發,去關心社會或者是去尋找人的本質,「但是我常問自己。我們做的這個藝術,如果一直守在金字塔高端,是不是失去了更多跟人們交流的機會?」何曉玫最大的企圖心就是希望更多人感受到《默島進行曲》的魅力,「這個創作不是創作者的喃喃自語,而是基於台灣文化出發的台灣舞蹈。」

何曉玫說,廟宇就是台灣過去的文化中心,也是大家的信仰中心。(攝影:王騰毅)

廟宇就是台灣過去的文化中心

回顧創作歷程,何曉玫說她思考要用舞蹈說台灣人的故事,「或者呈現台灣人的樣貌,又或是台灣的樣貌構成了一個怎樣的我們。」想著要走出去探看,何曉玫第一個念頭是台灣的宮廟,那些有儀式祭典的地方,「廟宇就是台灣庶民的文化中心,也是大家的信仰中心,當我走到這個場域,看到很多陣頭,那才真正是跟人在一起的,台灣的表演藝術。」何曉玫說,廟裡包含了台灣的美術、建築、音樂跟戲劇等等,那舞蹈呢?「我轉念一想,舞蹈就在這些文化儀式之中。」

一路從西方舞蹈教育滋養而來,何曉玫恍然大悟。

「我在當代的藝術教育下形成的藝術理念是,所有的動作都是舞蹈,坐臥行走都是舞蹈,但當我們回去看這些一代傳一代的台灣民間祭儀,除了有生命,還包含了我們生活在這塊土地的記憶。」何曉玫說,在西方的藝術史,芭蕾是從貴族的文化裡面長出來的,所以王宮貴族會欣賞,「但是在台灣,舞蹈不是拿來被欣賞的,舞蹈跟生活儀式息息相關,不只是坐著欣賞,而是可能大家要共同參與,共同完成。」

何曉玫舉例,在農忙之後,大家要去感謝神明的保佑豐收,大家要一起來跳舞,做一個酬謝神恩的展演儀式,「那才是我們的身體。」何曉玫說,台灣的身體文化美感或不如芭蕾優雅,「但我們舞蹈的身體,身體的重心,身體的動作,那都已經在我們的基因裡面。」

學過北管、學過七爺八爺神將,北藝大文資學院院長林承緯(中穿綠衣者)還會跳三太子步伐,活力滿滿。「(攝影:王騰毅)

林承緯樂成宮廟與何曉玫舞團翻譯者

那,該如何跟宮廟接頭呢?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如果有了「翻譯者」北藝大文資學院院長林承緯的穿針引線,相互溝通,一切彷彿都變得有可能。

從埔里到北港的宮廟,林承緯彷彿地頭蛇,宮廟主其事者都像是兄弟般親切,「這些在地廟會陣頭都是我兄弟啊,我想幫忙;曉玫老師是我很好的同事,她在當代舞蹈領域裡也關心本土,於是慢慢溝通合作,一起開展了《默島進行曲》的計畫。」林承緯說得直接,「我希望藝術不只是藝術,應該帶有對在地的認識;藝術不是菁英才能享受,真正的藝術應該要可以跟全人類分享,宮廟文化也是。」林承緯說,如果一味守舊,傳統其實也傳不下來,「我想提供雙方一些新的思索可能性。」

林承緯的祖父母過去曾長居日本,祖父是齒科醫生,父親是銀行員,「我們家從小就是很日本式的生活方式,大家都淡淡的,他們就跟台灣的現實社會,特別是庶民社會那一塊脫節。」可能也因為有點反骨,林承緯喜歡下課溜去同學家,偷偷去看廟會,也為日後的發展種下了引子,「後來到日本留學,我很認同日本的職人精神,每個人各自有專業,各自都是平等的,沒有那個誰高誰低,這個對我來說才真實。」

北藝大文資學院院長林承緯認為親學藝陣,會更加了解傳統文化。(攝影:王騰毅)

有更好的參與 就有更好的了解

要與民間團體合作,「選團」很重要,林承緯這次推介了馬陣吹,「因為舞者的表演需要有聲音,剛好用一個傳統聲音嗩吶與舞者對話,也可以當成表演前進的符號。」林承緯說就像是迎神、結婚等等都需要有一個很大的聲響去開路,把那個空間場域打開,嗩吶非常適合。

學過北管、神將與神童,林承緯活力滿滿,「大部分學者是希望跟文化保持一種客觀的距離,但我自己這10年間,一直採取直接參與的方式,因為我懷疑,保持距離真的就客觀嗎?如果有更好的參與,就會有更好的文化了解,我反而因為這樣找到更大的歸屬感。」

在《默島進行曲》的創作過程中,何曉玫也有內心糾結,「我不應該站在一種好像比較高的指導角色,我反而要跟他們學習,因為他們的祭儀中有很多我不懂的東西,每一個神明跟台灣這塊土地的關係,每一個地方的陣頭比較偏什麼樣的表現形式,這些都跟他的信仰相關,一個外來的人怎麼可以擅自改動這些事情?」

何曉玫說,「最好的方式就是我們有一片心意,我們一起做一個好的演出獻給神明,也獻給大家。」

好比「腳踏七星」,何曉玫了解之後才知道,其實這不乏就是從天文去反映到儀式裡頭,步伐的面向,步伐的這個步數等等都跟上天有所對應;但也有像「桃花過渡」比較俏皮的車鼓陣,還有陣頭根本就是表演藝術等等,這些慢慢因為接觸而理解之後,或許可以讓民間活力灌注回藝術,一起走一條可以強化藝文價值的路。

帶著《默島進行曲》走出劇場,何曉玫也看見舞者的認同與改變,「過往大家習慣待在劇場,跟觀眾之間有一個無形的防護罩,很安全。」但這個計畫帶著舞者走到了不同的祭典儀式,沒有舞蹈地板,只有崎嶇的水泥地,但舞者的眼神從迴避到直視民眾,面帶笑容,相互溝通,「這是最棒的地方。」

舞者、民眾與三太子共舞共樂,也讓傳統多了新活力。(攝影:王騰毅)

拋磚引玉 互相朝對方前進

那頭的林承緯融入陣頭中「踏跤步」,十分嫻熟;拿著指揮棒整理人潮秩序,為陣頭開出表演空間,林承緯也沒在手軟,揮汗如雨,「很多表演團體都想跟民間宮廟合作,但我必須說很多都是失敗的合作,最後雙方總以誤會收場,這對雙方都是傷害。」

其次表團的本位主義,會要求陣頭有表團的職業化演出,林承緯不以為然,「這些就不是職業團體,本來就不應該這樣要求;換個角度,台灣有很多陣頭都是職業團體,但大多都是付錢演完了事,這樣會比較好嗎?」林承緯說,表演團體演繹民間文化,互相合作,過程中說不準是衝突或是妥協,最後找到一個平衡點,「這個過程中,溝通的成本很多,心力消耗的成本很多,情緒的成本很多,都不容易,但無論是表團或是地方民俗藝陣,兩邊都應該互相朝對方前進,才有意義。」

如神如藝,《默島進行曲》在北港朝天宮前構築出另一種美感。(攝影:王騰毅)

何曉玫也認為,創作本來就不該拘泥在某種形式,「我很希望我們做的這件事情可以拋磚引玉,但中間也有很多難題,比如跟宮廟的溝通,這點我真的不習慣,因為對方其實也不清楚我們在幹嘛,所以只要大方向支持,廟方知道我們沒有影響到他本來的儀式,那就已經是很棒的開端。」

林承緯想起前北藝大校長邱坤良70年代在文大任教時,會帶著學生去靈安社學北管;到北藝大任教時,帶著戲劇系的學生到大甲媽祖進香路上演戲,「這些都是現在我們可以交流的基礎,那30年、40年後的我們,又該為後代留下甚麼?」

這個大哉問,對於何曉玫或是林承緯,心中早有清朗的答案。

主題照:朝天宮的大廟口,加入了國家文藝獎得主何曉玫舞團帶來的《默島進行曲》,舞者們站在三座傀儡高台裝置上跟陣頭交融,為傳統儀典增加了不同的生命力。(攝影:王騰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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