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書店,面對一片書海,有一些封面很容易被識別出來,它充滿拼貼的趣味,將台灣元素巧妙連結,就連用字及配色都洋溢著既復古又現代的「台味」,它很難被類型化,卻又召喚著愛書者的靈魂。
黃子欽設計的封面,就有這樣的魅力。
黃子欽擔任過櫥窗設計、平面設計,善用收集的大量舊書及物件,在平面中打開空間,拼貼堆疊成具有空間感的視覺效果。他的設計有獨特的韻味,總是能從文本中找到「台味」,並蒐羅最對味的素材加以展現,即使是拼貼的趣味,也總像座迷宮一樣充滿各種驚奇 。
「其實早在高中時代我就在玩拼貼了,當時因為編校刊,大量使用拼貼的手法構成,玩得非常徹底,這對我來說是一次非常重要的自我啟蒙。」黃子欽說。
拜訪黃子欽位在景美舊公寓三樓的「神祕」工作室,一隻老貓還在頻打噴嚏,另一隻躲起來不肯見人;另一側茶几擺著他精心翻模製作的老照片透明磚,裡頭鑲嵌著家人及自己的老照片,宛如另類家族合唱;書牆上則堆滿書籍,間或穿插著各式各樣的剪貼簿及檔案夾,那是黃子欽的祕密武器,信手拈來都是寶貝,向來求知若渴、一但想要弄懂一件事就一定要徹底弄明白的黃子欽,對這些寶貝如數家珍,也都能說出它們的前世今生。
黃子欽翻開檔案夾,至今還留著30多年前的珍貴存檔,原來從高中開始黃子欽就在玩拼貼風,先以黑白照片做出高反差的風格,再後製上色,呈現濃烈瑰麗的色彩,視覺效果十分強烈。
後來黃子欽持續發展這套影像,考上國立藝專之後,還以這套作品贏得學校的新人獎。
黃子欽說,其實這些美學的養成來自從國小就開始逛二手書店的經驗,他總是一下課就跑到家裡附近的金萬字書店,那裡有許多日本攝影雜誌,長期翻閱下來,累積許多的靈感,「讀高中的時候,我就在那裡發現森山大道,當時看了非常有感覺,想說這個人怎麼會這樣拍?很有意思。」
黃子欽出身台南,從小就喜歡畫畫,但沒有想到未來要走這條路,畢竟當時一般認為男生念理科比較有前途,直到念高中時,姊姊忽然提出想要讀美術系的想法,跟父親有一些討論,黃子欽受到影響,才使他的人生選項多了這個選擇。
歷經國立藝專的歷練,畢業後的黃子欽迎來解嚴後出版圈的大鳴大放,一開始先在誠品書店工作,擔任櫥窗及平面設計,沒想到書店的經驗反倒成為他構思平面設計的寶貴經驗。
黃子欽還記得當時為誠品台大店一週年慶規畫主題「當我們同在一起」,書店還募集畢業照貼滿一整面牆,令人印象深刻,「聽說當時杜可風(知名電影攝影、導演)給了不錯的評價」。
後來黃子欽繼續為誠品書店做了不少櫥窗,在業界留下好口碑,90年代的文化圈開始知道有黃子欽這一把好手。
黃子欽將櫥窗設計的經驗運用到平面設計,為果實出版社設計一系列「發現世界」叢書,包括《時尚考》、《布爾喬亞》、《黃金時代》、《加勒比海的古巴》等書,黃子欽把每一本書當成一個櫥窗主題,事先構思畫面,並找齊相關代表性的實體道具加以布置、陳列,充分經營氣氛,最後按下快門。
黃子欽說,成本很高,過程很磨人,主要是很多東西要找到對的人借,不管是收藏品還是生活用品,但他很享受這個過程,「拍攝地點就利用出版社的會議室,編輯都跳下來幫忙,大家都玩得很開心,唯一只有咖啡那個主題必須去跟人家借,包括咖啡豆、煮咖啡的用具,還有整體的氣氛,總不能自己搞一家咖啡廳。」
雖然是援引書店櫥窗的經驗,但「做形象跟做行銷還是有所不同」,黃子欽說,就像是巴黎左岸看到的櫥窗,你就是會想進去逛,他不是很直白的叫你來買東西,而是營造一種氣氛吸引你來。
細數黃子欽的封面,其實沒有特定的套路,2016年為詩人楊澤《新詩十九首》設計封面,淡雅的美術紙上用水墨寫意的畫法畫著詩人的半張臉,獲得金蝶獎最大獎;2021年為國寶電影海報大師陳子福的專書操刀,將台灣電影及時代氛圍加以勾勒鋪陳;2022年為藝術家姚瑞中的影像書《地獄空》設計封面,巧妙連結尪仔標與特殊地景的俗趣;更別提近年為台北文學季設計主視覺,為文學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找到連結。
黃子欽詳細解說近期為電影《悲情城市》製作劇照書的封面,照片放的是文清(梁朝偉)、寬美(辛樹芬)與稚子的最後留影,重點是「悲情城市」幾個字的字體,有中文字,有日文字,中文又是各種書法及手寫體的拼湊,結構失衡,令人不安。
封底則是侯孝賢透過相機,凝視著鏡頭所看到的一切。
黃子欽說,他想呈現一種雜燴感,語言的雜燴,行為的雜燴,種族的雜燴,電影其實很精確表達那個時空的氛圍,「這是一個遺照,一封遺書,他們準備拍下來之後,面對茫茫前途,能留下什麼?就是一顆心,類似這樣的概念。」
一則封面,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卻能教人一眼看穿一本書的內涵。
有趣的是,黃子欽設計的封面,少用坊間常見的電腦字型,但有一回有位讀者跟他說,他的封面常用「康煕字典體」,黃子欽如啞巴吃黃蓮一般竟無法辯駁,畢竟他從未用過這種字體,但也因此自我反省,是否在設計上還有所不足,才讓人產生這樣的誤會。他因此花了許多心思及力氣,到處蒐集書法字及手寫字型,而且來源多半來自日本。
但這樣還不夠,黃子欽說,這些字不是拿來「用」的,而是用來研究,黃子欽在電腦中建立屬於自己的「字庫」,需要使用時才找出來加以重繪、重組,甚至再創造,必要時自創字體。
黃子欽說,這些字多半從舊書攤、跳蚤市場尋寶而來,現在有網路更方便,可以上網找。
「即使要使用這些字也要有所講究,要有多樣性,絕對不能讓人有電腦字的感覺。」黃子欽表示,對於字體的運用,他比較受到日本的啟蒙,「我是去抓一個風格,而是不套用現成的素材,這本書適合哪一個時代的風格,設計者必須去思考,找出脈絡,才去使用,而不是不明究理照著用。」
黃子欽也收藏許多日本舊書或日治時期台灣的書籍,作為自己的素材,他說每個設計者都會有自己的工具書,必要時從中尋找適合的紋樣、圖案,「但你必須了解那些來源的脈絡及結構才能去模仿,尤其是是那個精神層次,如果只是照用,或照著描繪,而不去了解背後的意思,直接拿來套用,很容易產生違和感。」
黃字欽說,因為台灣流行的速度很快,如果只想用模仿的方式跟進設計潮流,模仿完成之後能用幾年?可能5年、10年後又流行另一種,永遠追不完,而且會失去方向感,想要脫身也會很辛苦,「最好自己要有所累積,至於要累積什麼?這個比較抽象,也是要看個人及經驗。」
黃子欽給後學者的建議是,找一個比較適合自己的方式,甚至是自己比較舒服的方式,路才能走得更遠。
沒有僥倖,不是亂槍打鳥,每一次出手都經過多次沙盤演練,在腦中、在紙上、在電腦上再三琢磨。一則封面不只是平面的布告欄,透過設計師的巧思,它可以海納百川,容納整個世界甚至宇宙。它是立體櫥窗的再現,也是時光切片的融爐,更是美學想像的百寶箱,變魔術的人藏在舞台最深處,為的只是引你來看這本書,發現書中更寬廣的世界。
黃子欽,以及許許多多正在為台灣出版及書籍封面奮戰的人,都是那個變魔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