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的代價
林郁婷成功打下台灣拳擊隊史第一面奧運金牌,回台後幾乎天天都有行程,甚至一天都不止一個行程,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群眾熱情擁戴……
當記者時間雖不長,幾年來確實跑了不少記者會現場,從飯店某某廳、音樂展演空間、文創園區廣場到電視台大樓等,但辦在「舞台車」上的倒是第一次,感覺既懷念又新鮮。尤其當夕陽褪去,夜幕降臨時,停駐在宜蘭羅東文化工場的舞台車,亮起五光十色的霓虹LED,充滿草根的生猛活力。
這是獲得無數國際大獎肯定、台灣當代知名攝影師沈昭良的「續行」攝影展的開幕典禮。
曾任攝影記者、目前從事影像創作也任教於各大院校的沈昭良,距離拿起攝影機、用觀景窗尋找自己的路途,已走了30多年。這回受邀重返創作生涯重要起點、首部系列作《映像.南方澳》誕生的宜蘭辦展,那天晚上,他站在閃亮亮的舞台車上感性說道:「有回到故鄉的感覺」,望著台下滿座的前長官、同事,友人、教過的學生,甚至被攝者第二代,難掩激動情緒。
身為差點被教過的學生,看著老師感性、紅了眼眶的模樣有些陌生,畢竟那可是校內有名的「嚴師」。
大學時常聽到同學、學長姊分享選修沈老師攝影課後的相關心得:「昭良很凶」、「拍很糟,照片會被丟到垃圾桶」等,但每學期開課時,依舊堂堂爆滿、堂堂求加簽,就算是旁聽生也得交功課。原本鼓起勇氣旁聽的我,最後因修課太滿,只能發著抖寫信向老師致歉,當時老師的回信我還保存著。
畢業入行後,也感受到老師真的桃李滿天下。職場認識的攝影同業友人,不僅是學生之一、也是「照片被丟」的苦主,整學期拍市場攤販肖像照只有5張過關。不過他笑言自從磨過那學期後,就學到拍陌生人的膽量,現在完全不畏懼跟市場店家互動。
而目前在紀錄片相關領域工作的大學好友,則是難得沒被丟過照片、甚至被稱讚過的學生,她則打趣回憶,星座是雙魚座的這位老師談攝影時,彷彿在形容一個愛人,「深情款款、愛護它、呵護它」。當天跟著老師親自走進展間,看到他熱情導覽時,確實感受到了那份「雙魚座」的浪漫真摯。
「續行」展覽集結沈昭良《映像‧南方澳》與《STAGE》(舞台車)兩套系列作,前者捕捉30年前南方澳漁港周邊日常,褪去色彩以黑白形式呈現,漁村兒女堅毅的面孔彷彿被時光凝結;後者則以台灣特有的移動式舞台車為主角,在魔幻時刻般的光影交替間,替它們按下快門,更在全球25個國家、逾50個城市展出,讓舞台車獲得「台灣變形金剛」美譽。
1995年啟動拍攝的《映像‧南方澳》,是沈昭良自日本留學返台後,第一個走向社區的紀實作品。當年他從花蓮北返,行經蘇花公路時無意中看見南方澳漁港,熟悉的漁業勞動環境,勾起他拍攝日本築地魚市場經歷,就被這處1921年日本人建造的漁業港口深深吸引。
長方形的展間,從菲律賓、泰國、印尼等外籍漁工與他們的信仰宗教活動,慢慢構築當地人口組成的想像,再隨著晨昏時序,呈現出港邊的生活律動,學校升旗、漁撈工作、市場販賣,還包含了漁業周邊的造船業、冷凍庫,還有熱鬧的婚宴與媽祖遶境慶典……帶著溫度的鏡頭,勾勒出海洋子民的樸實生活與所在地景。
在漁村人口逐漸老化、人口外移的當下,或許難以想像,過去南方澳曾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沈昭良如數家珍地分享,從在地長輩那聽到的故事:「海腳(船員)們基本上住的不是房間,而是床,3張床可能就住著3組家庭;連小學升旗都要分兩梯次,人數非常多」。
只是時過境遷,照片裡的老柴魚工廠停產了、豆腐鯊也早被列為保育動物不得獵捕,帶著自己進到大型船隊拍攝、海派照顧自己的長者也已仙逝,那些在港口跑跳遊玩的孩子也長成父母、孕育下一代,「我們都隨著時代往前走,但我永遠記得他們帶給我的鼓勵與幫助」,感念對青澀時期自己伸出援手的南方澳友人,也慶幸自己記錄到歷史洪河裡的片段南方澳光景。
沈昭良坦言,原本難以想像攝影工作對社會有什麼貢獻,現在回頭望,似乎也替時光留下刻痕、為社會留下群體記憶,成為他舉起相機相對最有感之處,「我很幸運做了這份工作」。
與象徵海洋的藍色《映像‧南方澳》展間形成劇烈對比,《STAGE》以神秘的紫色為主調,再現庶民娛樂文化裡,一台台各具特色、駐足不同場域的舞台車。老師在這處反覆提到的幾句話就是:「這是從土地裡長出來的藝術」、「舞台車和台灣社會仍是進行式」。
身為南部孩子,對於舞台車並不陌生,小時候常看著它穿梭婚禮、宮廟現場,真的很像變形金剛,三兩下從一台卡車變成了閃亮亮的平面舞台,乘載著叔叔阿姨的歌聲與舞步,但從來沒想過原來在攝影師鏡頭下,是這麼美的存在。
「以前很多人提到康樂隊或綜藝團會有負面印象,例如總是在跳豔舞,讓我很想靠近看他們。你在新聞界工作一段時間,就知道當很多人都這麼說時,你就得警醒,真相可能不是這樣,或至少有別的角度」,而舞台車就是他追尋綜藝團時的意外發現。
從簡易樸素的人力式花車到布滿絢麗圖案、油壓式開展的現代化舞台車,2005年起,沈昭良展開全台四處尋找舞台車的旅途,拍了100多台,有西式和平鴿搭仙童仙女、有飛龍盤據歐式城堡花樣,也有三層樓高的日出雲海,「拍到最後都會眼尖挑圖案,看有沒有重複」,沈昭良笑了笑,「圖也不便宜,改一次LED設計可要30到40萬,恐怕10到15年才會換一次圖」。
這些無人的文化肖像,在被稱為「魔幻時刻」日落天黑前的十幾分鐘間被長曝擷取,吸飽台灣土地上的庶民社會能量,舞台車也被重新賦予新生命與看待角度,「在我心裡,舞台車的製作者都是藝術家」,沈昭良指出,日本藝術家柳美和還特地來台訂製舞台劇巡演專用的舞台車,內裡LED塗裝則設計成日本山岳信仰圖樣。
沈昭良說,時代在改變,舞台車依舊存在現代人們生活中,出沒場域越來越豐富、寬闊,活動舞台、選舉造勢場合到婚喪喜慶都有它的身影,「它與人的關係仍在質變階段,慢慢的、慢慢的,會有更多人對舞台車產生印象,還有更多機會互相認識」。
接著幽默分享,自己曾被雲林的朋友吐槽,台北人唱歌還得預約KTV,他們只要打電話給舞台車廠商,直接開一台放到家裡院子,不僅唱到翻、還能在一旁烤肉。沈昭良當場還馬上回頭,跟主辦單位詢問,舞台車開放半小時讓觀眾唱歌。
果真,一位大姐矯捷登台,音樂一下、mái-kù(麥克風)一拿:「放下西涼沒人管~思念三姐王寶釧~」,帶來歌仔戲《薛平貴》七字仔還不忘走位身段,讓台下來看展的觀眾拍手叫好,沒人敢上場拼台。舞台車跟台灣民眾的關係,真的是進行式。
在後疫情時代,等待著疫病消退復甦之際,透過「續行」讓沈昭良有機會重返純粹的攝影年代,再會青澀的創作時光,他笑言,這回從老底片中淘出不少從未展出過的作品,「有時候年輕的時候沒有那個眼睛,年紀大一點才看得懂,很幸運的因為這個展覽我跟它再相遇了」。
沈昭良也期許在人生的下半場旅途,能持續保有20多年前,在雪隧尚未開通之際,堅持往返南方澳拍攝及全台四處尋找舞台車時的熱情,願人生若夢、築夢踏實、攝影續行,透過攝影慢慢找到自己與社會對話的方式,也找到自己在社會扮演的角色。
在一旁安靜地看著老師仔細地介紹完兩大展區,忽然想到國家影視聽中心董事長藍祖蔚在開幕時的致詞。他說,每個人事物都需要有人靜下來,尋找表現它的力量,而用心捕捉的圖像,除了紀錄、更會說話,「讓你有時候,對昨天回頭再多看一眼,彷彿就能看到再出發的力量」。
雖然我是個攝影逃兵,拍照毫無技術可言,常被人嫌棄怎麼拍那麼醜,大學若有幸上老師的課,照片應該會全部被掃進垃圾桶裡。但看完展後忽然也想拿起相機了,想為自己的生活、親友留下些紀錄,那都是生命曾駐足、走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