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國家攝影文化中心正式開幕,83歲的攝影家莊靈低調現身記者會現場,跟著所有關心攝影藝術發展的朋友一起聆聽導覽,10多年前,他與一群攝影界的朋友四處奔走,希望政府能成立國家級的攝影博物館,幾經波折,終於塵埃落定,莊靈臉上剛毅的線條,多了幾分柔和的笑意。
「功成不必在我!攝影家都是藝術家,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但不能個人自掃門前雪,否則台灣攝影看不到未來。」莊靈說。
莊靈是第15屆國家文藝獎得主,創作之路一直走得很前面,27歲與友人共同創辦「劇場」雜誌,34歲發起V-10視覺藝術群;他同時也是電視台攝影記者,必須深入新聞現場,記錄動態影像,客觀存真的同時,也多了思索影像呈現的空間;2009年出任「台灣攝影博物館籌備會」召集人,則已年近70...…一路走來,對於影像創作的初心,卻始終未變。
細數自己拿相機的日子,莊靈回到初中二年級校外旅行的場景,他帶著向父親友人借來的相機,以及自己辛苦存下的零用錢買的3卷底片,躍躍欲試。
那天,獅頭山上林木蓊鬱,陽光從枝葉的縫隙間灑落,青春學子,笑語不斷,少年莊靈,一次又一次按下快門,捕捉稍縱即逝的影像片段。
「在這之前我不是沒動過相機、拍過照,我還拍過孔德成一家人,但這次是比較用心拍攝的一次,回家以後,我把底片拿去台中繼光街的明美照相材料行沖印,隔天放學,我滿心期待等著看自己的成果,結果出爐──前兩卷出來全部都是模模糊糊的光斑,只有第3卷出現唯一一張清晰的影像。」
畫面中有4個人,或蹲或站,佇立石板路上,莊靈說,當時剛好逆光拍攝,每位同學的頭部及肩膀上都圍著一圈閃亮的光芒,四個人的影子疊映在石板路上。
拍了三卷底片,才成功一張,換作別人,也許早就心灰意冷,但莊靈卻被這些錯落有致、層次分明的光影所吸引,「我自己覺得很滿意,馬上要老闆幫我洗出來,也因為這張照片,我才覺得自己可以拍照,否則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再碰攝影了。」
這一年,1953年,少年莊靈15歲。
莊靈出身書香世家,1938年生於貴陽,父親莊嚴是北京故宮要員,負責押運故宮文物「大遷徙」,歷經八年抗戰、國共內戰,最後落腳台灣,在台北故宮尚未落成之前,莊靈一家人跟著「國寶」安頓在台中霧峰北溝村。
「我從小就是看著故宮的書畫長大。」但其實影響莊靈的,還不只故宮書畫。
莊靈指著他為父親及國學大師臺靜農拍攝的照片說,「他們是北大同學,一輩子的好朋友,臺伯伯住在台北溫州街18巷6號,對面住的是彭明敏,每次去拜訪他,總會看到有吉普車停在附近監視。」
畫面中,臺靜農抽著煙斗,專注勾勒著梅花的枝幹,莊靈的父親莊嚴立在一旁,靜靜欣賞,有一種中國文人雅士的獨特情懷,「他們這代人,可以說是中國文人的典型,這樣的典型,後來再也找不到了。」
莊靈的這幀黑白作品猶如水墨畫,黑色佔據了大半畫面,神奇的是,它並不沉重,也沒渾濁晦澀的感覺,相反的,亮部的光影畫龍點睛,在有限的空間裡,映襯出兩位民國文人的淡定閒情,豪放中見沉著。
31歲的莊靈,定格了溫州街午後的文人風情。
經常到莊家走動的文人,還有郎靜山、張大千、王壯為,「郎伯伯經常帶著他的作品給我父親看,他並未親自指導我們如何拍攝的技術,但我從他的作品中感受到攝影獨特的美感,進而種下個人對攝影的真正興趣。」
拍這張照片時,郎靜山104歲,莊靈57歲,郎靜山雖為病所苦,面對從小看到大的莊靈,依舊將他當小孩看待,閒話家常,瑣瑣碎碎,老人的眼光閃耀著對人世間的靈性觀照,以及看亂世浮生人情世故的慈悲情懷。
莊靈一家人都是文人、藝術家,他在家排行老么,擅長用影像說故事,對於人物情緒的捕捉也很有一套,作品如其名,充滿靈氣,但他總是覺得攝影應該不只於此。
受到三哥、藝術家莊喆的影響,20出頭的莊靈開始嘗試取材街道旁的水泥建材、機械或植物的局部,組合其造型、質感及光影變化,形成抽象風格的影像。
莊靈說,他當時的想法很單純,不想再拍一些精神上沒有新意的東西,漂亮的風景,小女孩跳芭蕾舞,廟裡燒香的老太太,千篇一律,技巧都非常好,畫面很美,「但攝影應該不只於此吧!」
莊靈希望這些實驗性的作品能獲得迴響,「當時郎伯伯(郎靜山)鼓勵我加入中國攝影學會,我就拿這些作品去申請,過一陣子,照片被退回來,每一張照片後面都蓋了打分數的格子印章,每張得分都是鴨蛋。」
「當時我三哥莊喆已進入五月畫會,我自己也透過閱讀接觸到不少國外攝影創作,雖然大膽的嘗試被否定,但我還是覺得這是一條可以繼續追求的道路。」
如同當年拍3卷底片只成功一張,莊靈並未被「鴨蛋」事件打倒,反而持續走他的影像探索之路,1965年與黃華成等人創辦「劇場」季刊,開台灣實驗電影及劇場先河;1971年與胡永、張國雄、周棟國、郭英聲、謝震基、葉政良、龍思良、凌明聲、張照堂等人發起V-10視覺藝術群,開拓攝影創作觀念,追求表現手法的完全自由。
「那時候很悶嘛,搞藝術的人思想都比較自由,我為什麼一定要跟著老派的步調走呢?我們想要走自己的路,但不見得就是離經叛道,一群志道合的人,這條路就這樣走下來了。」
莊靈以他在澎湖拍攝的「船」為例,「那時在望安小島,港邊停泊一艘小船,我忽然發現在陽光底下,船身漆的各種顏色,船上的各種零件,週邊掛著的防撞的輪胎,在別人眼光可能就是一艘普通的船,有各種用途,我卻覺得這些東西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些幾合圖形,以及不同的色塊,它的實驗性都被我過濾掉了,我拍這個船,只以我的觀察結合現代藝術的抽象思考來呈現,但我不違背我的真實、自然,也不做暗房及加工。」
V-10第一檔展出「女展」,辦在台北凌雲畫廊,大家各自端出自己得意的作品,有的人拍自己的女朋友,有的人以家人為題 ,莊靈以母親、妻子跟女兒入鏡的作品「三代」,呈現中國女性三代的不同面貌。
「三個女人站在一起,像一座山一樣護衛著家園,我的母親走過戰亂苦難,我的太太象徵職業婦女當時的處境,女兒依偎在一旁,是我家三代同堂的寫照,也呈現三代婦女的時代印記。」
V-10自1971年起,每3年辦一次展,「女展」之後,又陸續辦了「現代攝影─生活展」、「76大展」、「83台北群展」、「86逍遙遊展」,一群志同道合的攝影朋友,定期繳出自己對影像藝術的成績單,既見證時代的氣氛,也為台灣攝影留下紀錄。
1986年之後暫停腳步,直到2003年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又見V-10三十大展」,再現風華,許多人驚覺這樣一群攝影尖兵竟然衝撞了30年,成績斐然,請他們繼續下去,莊靈笑說:「誰跟你繼續?大家都變老頭子了。」其實對攝影創作,以及對攝影的未來,依舊充滿熱情。
莊靈說,感覺當年想走出自己的路的任務已經告一段落,「現在許多優秀的攝影家到國外深造,回國之後進到學校,風氣都開了,對我自己來說,也是搞了一輩子的事業,我也不想被當時的想法框限住。」
此外,長達24年外勤電視攝影記者生涯訓練,使莊靈一直維持拍攝者的客觀與冷靜,「我受到西方許多以戰爭或現實為素材的攝影大師啟發,他們強調不能對現場做任何改動,甚至也不用廣角或長鏡頭,焦距要求和人的眼睛是一致的,為的是維持現場最真實的一面。」
莊靈說:「新聞記者拍的都是現場的東西,都是很自然的存在,連帶的我的創作都盡可能不去製造情境,對我自己的創作而言,真實和自然是很重要的元素。」
莊靈認為,他的創作反映的是他個人和時代整體的變化,「攝影是我的興趣,也是我的專業工作,對我來說,很多事都是自然呈現及演變,像是辦雜誌、組V-10,都是一邊進行,一邊形塑,我不喜歡勉強做事,創作也多半是隨興、隨機的進行。每個人對攝影的過去和未來有不同的想法,對我而言,就是要找到自己比較喜歡及願意嘗試的道路。」
不過面對電腦後製數位技術的普及,以及手機功能的革新,攝影的門檻被打破,人人都可以是攝影家,有些專家學者甚至宣稱「攝影已死」。
「我認為攝影終究是要回歸到影像本身,應該以影像來論斷好壞成敗 ,而不是受限於材質和製成方式;數位科技能夠讓影像更廣泛被使用,同時也具有更大的影響力。」
莊靈強調:「攝影不應存在任何界線,永遠都不應被僵化的概念所囿限,除了自然生態攝影及新聞攝影必須忠於真實之外,攝影創作本身,就該是沒有任何限制的自由發展。」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莊靈以相機為筆的叛逆旅程,還在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