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阮義忠今年滿70歲了,早年他任職《幼獅文藝》編輯,退伍後在《漢聲雜誌》英文版擔任攝影與設計,1975年在台視《家庭月刊》擔任攝影,1992年和妻子創辦《攝影家雜誌》,他的鏡頭始終聚焦在台灣的「人與人」、「人與土地」,1994年還被美國雜誌譽為「台灣的布列松」,紀錄台灣時代變遷將近半世紀。
疫情肆虐的2020年,連江縣文化局舉辦阮義忠「馬祖1979」攝影展,在人心浮躁與不安的這一年,41年前阮義忠拍攝的馬祖樣貌,反而溫暖了馬祖人的心。
「去馬祖是一個意外。」阮義忠坐在宜蘭阮義忠台灣故事館的工作室,啜飲一口剛沖好的熱咖啡,憶起1979年春節前夕,他跟著勞軍團前進馬祖的往事。
1979年台灣還沒解嚴,然而生活在台灣本島的居民,除了黨禁、報禁等思想、言論受到控制外,在生活上還能「有限度的自由」,舉凡食衣住行都已逐步現代化,相較於當年被作為前線戰地的金門、馬祖,不僅是處在軍管時期,每天能使用電的時間都有所限制。照相機更被視為違禁品,就連洗衣、用水,家家戶戶的婦女仍得挑著扁擔到井口取水,與台灣本島有一大差距。
所幸這些遺忘的過往,都讓那年因意外踏上馬祖的阮義忠給記錄下來。
「那是我第一次去馬祖,馬祖風很大,台灣從沒那麼冷過。」阮義忠說,當年他在《家庭月刊》擔任攝影,原本這趟差事跟他無關,上頭主要想拍攝勞軍畫面,但因為得坐船前往,「所有人都怕冬天風浪大,在船上肯定吐翻。」
這件苦差事就從電視台傳到在雜誌服務的阮義忠耳裡,「我覺得機會難得就自告奮勇,更何況我當過海軍。」
然而阮義忠下船一落地才知道,這趟行程從頭到尾,身後都跟著一名「三顆星」軍官在旁,隨時監控他鏡頭對準的方向,「海岸線不能拍、據點碉堡、車輛船艦、軍官士兵都不能入鏡。」
10天的勞軍行程,快速走訪南竿、北竿、東莒、西莒,阮義忠知道此行機會難得,盡可能在勞軍行程結束後,走入馬祖巷弄,捕捉現已消失的馬祖漁村、石屋、窄巷、小廟,還想盡辦法拍到一張拿了槍的戰士,最後一共拍了12捲底片,將近400多張照片。
就在阮義忠要離開馬祖回台灣的那一刻,政戰主任突然要他把底片全數交出,告訴他這些照片由軍方沖洗即可。好在阮義忠靈機一動,大膽地回說:「你放心好了,台灣電視公司的安全人員,審查可比你們還要嚴格。」軍方認同阮義忠的說法,同意他把這批底片帶回台灣,就這樣意外留存了40年前的馬祖。
由於當時在低溫拍攝,許多照片曝光不足,再加上早年沖洗技術不佳,回台後阮義忠僅將幾張照片放大洗出,其餘的則在41年後的2020年才陸續沖印、放大。
「攝影有時就像酒一樣,要放久了才好喝,時間幫了我很大的忙。」阮義忠感性地說,這批照片若是在41年前發表,還可能因此引起麻煩,反倒在41年後才發表,再次找回馬祖人過往的回憶。
連江縣文化處長吳曉雲說,1979年是馬祖不被記錄的年代,因為相機管制,阮義忠拍的這批照片,歷史意義重大。從照片中也發現馬祖地景的變與不變,「芹壁聚落至今有些舊的巷弄還是原來的樣子,牛角村過去的牌樓已不復見。」然而可喜的是,馬祖的地景特別,照片裡的地景紋理,如今幾乎都還存在。
阮義忠認為,1979年的馬祖行多半走馬看花,時間緊迫,他只能把握時間拍照,再加上「馬祖人講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彼時的金門、馬祖對於生活在台灣本島的居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國土劃分上屬同一國度,但地理方位上因為離中國沿海近,馬祖人多半講福州話,阮義忠在當時幾乎沒法和當地人溝通。
唯獨攝影機能幫他說話,「攝影迷人的地方就是會讓人想靠近,」舉凡阮義忠所到之處,居民都沒有反抗。相較同時期他在台灣本島拍照,「很多地方都不給拍,還會拿石頭丟我。」
然而若又比對1979年馬祖與台灣本島的生活,阮義忠說,「馬祖居民感覺生活很苦,老人家的皮膚像是歷經歲月風霜,小孩子的皮膚也被風吹得有些皺,物質條件比台灣差太多。」
從小在馬祖出生的吳曉雲認為,那個年代的馬祖人心靈富足,感受不到物質的貧苦,「大部分人不畏懼相機,也可能是沒見過相機,臉上都帶著笑容。」反倒是用現在的眼光看當年,才覺得那個年代的馬祖有些窮苦。
日子早已苦盡甘來,但馬祖純樸的民心,直到今日卻從未沒改變。
阮義忠表示,當年印象最深刻的是晚上沒熱水、沒電,軍管時期,馬祖只有晚上睡前幾小時能用電,「發電量不夠,都要優先給軍隊,」但每晚卻都有熱心居民主動挑熱水給勞軍團使用,那種寒冬裡送暖的感動,至今阮義忠仍沒遺忘。
尤其在攝影展舉行後,馬祖居民迴響熱烈,不少人留言給阮義忠,感謝他讓馬祖人從老照片看見過往的自己,「這麼多年來,馬祖人愛鄉愛土的初心,始終沒有改變。」
41年前馬祖居民用熱水帶給阮義忠的感動,41年後,他以這批老照片作為當年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