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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黑夜沒有回應:讀尼爾・蓋曼的《漢賽爾與葛麗特》

為了生存,你必須學會在被遺棄之後存活下來,在殘酷之中保持人性。
2020/12/19
文:陳潔晧/圖片提供:大塊文化

幾年前,尼爾.蓋曼(Neil Gaiman)的繪本故事《牆壁裡的狼》,幽默略帶驚悚的內容,加上中文版譯者是我喜愛的作者幸佳慧的關係,使我留下深刻印象。 

在與佳慧老師共同創作《蝴蝶朵朵》的歷程中,我們也曾拿出蓋曼的繪本,來討論:究竟什麼是童書、童書的觀眾是誰、如何以繪本的形式處理黑暗議題。

閱讀蓋曼的繪本《漢賽爾與葛麗特》(Hansel and Gretel)時,我陷入一段回憶。整個成長歷程,我都不敢看《漢賽爾與葛麗特》這個故事。當時我不知道為什麼,只有一種說不出口的難過感受。當然,我現在懂了:我無法承受感覺再次被家人拋棄的絕望。

漢賽爾與葛麗特是真實的故事,它記錄了中世紀大饑荒裡,父母遺棄兒女,並啃食人肉的傳說。這個故事訴說了人類共同的悲慘命運。任何人出生在那個世代裡,都可能是漢賽爾與葛麗特。

為了生存,你必須學會在被遺棄之後存活下來,在飢餓之中餵飽自己,在奴役之中保持清醒,在殘酷之中保持人性。

漢賽爾與葛麗特承受父母拋棄自己的打擊,用機智擊退了第一次被拋棄的命運,但躲不過第二次被拋棄的命運。二度被父母拋棄是絕對的絕望,但在絕望中,葛麗特並沒有拋棄對弟弟的愛與人性,在飢寒之中把自己的麵包分一半給漢賽爾。而漢賽爾的麵包則在試圖破解殘酷命運的過程裡,揉成一團團麵包屑,卻被森林裡的動物吃光了。

兩人在失敗與絕望之中,遇見甜美的陷阱:糖果屋。糖果屋的老婆婆下藥將兩人昏迷,囚禁漢賽爾,奴役葛麗特。

漢賽爾在牢籠中,變成饑荒中最飽足也最恐懼的小孩:每天與其他小孩的死屍為伍,手掌心裡緊握著另一個孩子的手指骨,作為保命的精神寄託。生存與死亡,只存在一線之間。葛麗特則在老婆婆的奴役下,變得沉默而幹練,等待著機會,改變姐弟共同的命運。

當葛麗特殺死老婆婆的時機到來時,她下手毫無猶豫,她已在心裡演練了無數次,代表她在監禁與奴役的絕境裡,從未放棄希望。這份希望,是人性在黑暗中的光芒。

當葛麗特釋放自己及漢賽爾時,驚訝地發現,漢賽爾已經長大了,葛麗特當然也長大了。兩人在殘酷的折磨下,究竟過了多少時間,故事並沒有清楚交代。也許這段時間象徵的是殘酷的虐待在孩子心裡如同永恆般的影響。

故事的版本隨著時代經歷有過多次的更動,每次我們都可以從更動的內容推測,更改是為了讓故事少一點殘酷。但這個故事歷久不衰地傳承下來,是因為故事的內容,從未在我們的身邊消失。

黑暗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即使你未曾遭遇被遺棄與食人的命運,但你也能領略其中的意寓:被拋棄孩子的痛苦,以及面對人吃人殘酷命運的無奈。

我是個遭遇童年性侵害的人,我就像葛麗特一樣,身心被囚禁在虐待我的人家裡,不見天日。

我3歲時被4個人性侵,並且被迫與這些人一起生活了3年。每次親戚帶我回原生家庭看看我父母買的新家,我總是滿帶欣羨地問大人:「這裡好漂亮,我可以住在這裡嗎?」沒有人回答我。我再次被帶回性侵虐待我的人的家裡。我沒有小石頭,也沒有麵包屑,我不知道哪裡才是回家的路。

即使回到原生家庭後,我也常常過著一天當中只能吃到一餐的飢餓之苦。我原生家庭是富裕的,富裕人家的飢餓小孩,聽來不可思議,但卻也發生了。問題不在財富,而在無愛。

我在殘酷的命運裡試圖要保持清醒與人性,但成長的挑戰讓我跌跌撞撞。困境裡總是衍生更多困境。在虐待中成長是件非常孤獨的事情。就像漢賽爾緊抓著另一個小孩屍骸的手指骨,在牢籠方寸之地中,試圖努力說服自己:「我明天還會活著。」

成長,倖存。遠離童年之後,童年依然如影隨行。沒有人教我們路該怎麼走。也沒有人告訴我們路會通到哪裡。我們就像在無止盡的森林中摸索。無月的黑夜裡,星光遙指方位。有時連黯淡的星光也不在。我們走對方向嗎?何時能走出這片森林?黑夜沒有回應。

黑暗的森林不只存在童話中,也在我們的內心深處。生命中的創傷緊緊跟隨著我們,讓我們生命磨損。在黑暗中摸索,總會不禁懷疑:黑夜何時可以終止,黎明何時會來?

「他們緊緊抱住彼此,陽光普照,照在這對姊弟身上。」漢賽爾與葛麗特走過成長創傷,如同走過死者的國度。重回人世,如同初生嬰兒,帶著前世回憶,重新感受這世界。

留存黑暗童話的寓意,並不只是為了留下黑暗,而是為了點出人類在黑暗的前途摸索中,保有人性光輝的可能性。

人生中我們總會遭遇黑暗,但我們可以一起走出這片黑暗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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