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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世紀台漫》我們錯過了結局,但可以留下記憶往前進:談《一刀傳》作者陳弘耀

上世紀末曾發光發熱的台漫創作者,正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凋零,需要更多的關注
2020/2/15
文:翁稷安(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

「陳弘耀先生,因居家意外跌倒送醫不治,於2015年8月27日14時53分離世。」

隨著Facebook上一則簡短的公告,因代表作《一刀傳》主角之名,被漫畫迷暱稱「陳一刀」的漫畫創作者,就這樣與世人道別,享年51歲。當時不少報章媒體都轉載了這則動態,留給死忠讀者的既是錯愕,更是惋惜。如同《一刀傳》精心架構卻又戛然而止的劇情,這理應大放異彩的漫畫人生,似乎注定了無疾而終的命運。

將近兩年之後,另一名台漫巨匠鄭問因心肌梗塞驟逝,享年58歲。鄭問去世後,藉由備極哀榮的各種緬懷和致敬活動,曾經熱愛或全然不識其作品的人們掀起重新閱讀或認識鄭問的風潮。對比之下,陳弘耀離世所激起的漣漪,不禁讓人感到寂然。

鄭問的死後追封,有個人的機緣和命運,也和他畫風獨特的屬性有關——或許放眼台灣創作者,鄭問的水墨筆法是現階段唯一適合置放在故宮的。然而另一方面,這也顯示了舞台的有無對創作者所能帶來的刺激。從台灣到日本、香港,大小規模不同的刊物,給予鄭問在畫技和編劇上盡情開展的可能,也使他成為上世紀台灣漫畫家少見的異數。而失去了舞台後,像陳弘耀這麼擅於捕捉圖像敘事律動的創作者,終究只能被埋沒,成為少數人口耳相傳的傳奇。

《一刀傳》內頁


兩人的先後離世,顯示著上世紀末曾發光發熱的台漫創作者,正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凋零,需要更多的關注。從研究的角度來看,他們挑戰了漫畫市場被盜版日本作品壟斷的局勢,他們的成功或失敗,都留下許多值得參考的借鏡。

二、三十年來,在台漫萎縮的前提下,許多作品和資料正在快速散佚,已經到了不保留即徹底消失的關鍵時刻。更重要的是,這批創作者多數都還健在,而且畫技經歷數十年歲月的積累,正到達最醇厚的一刻。他們不應繼續被埋沒,不該像鄭問和陳弘耀這樣,在死後才被珍惜或緬懷。

陳弘耀的作品就是最好的例子,要不是有目色出版這一兩年來的堅持,出版了過去未曾集結成冊的《大西遊》(2017)或重出了名震江湖的《一刀傳》(2019),許多人可能將永遠錯過這個台漫重要的名字。這兩本劇情漫畫的重出,處處可見出版公司的用心,不只在畫面印刷的品質上,還找了張清龍、黃崇凱、臥斧三位創作者兼評家,以專文解析陳弘耀的作品,使讀者能更深度理解漫畫家的創作世界。

1964年出生的陳弘耀,和當時許多台灣漫畫家一樣,由伊士曼小咪出版社所舉辦的「小咪漫畫新人獎」出道。1983年他受託改編由王銘燦執導、張毅編劇的電影《魔輪》的漫畫版,以兒童取向的畫風和人物設定,重新詮釋了這部以少年越野車競賽加上科幻元素的電影。

退伍後,陳弘耀在《歡樂漫畫》上連載《大西遊》,這部以科幻角度重新詮釋《西遊記》的作品,人物設定上還保留某種童趣的手法,然而不管在場面或劇情的經營上,都更偏向寫實、細膩的走向,特別體現在不時穿插的跨頁大景之中,和人物所構成的劇情軸線,形成並存的矛盾張力。在逐漸完熟的《大西遊》中,也能看到當時日本科幻漫畫的身影,如主角悟空於飛行器上的背影,線條所營造出來的流動感,使人聯想起80年代大友克洋顛峰期的《童夢》或《阿基拉》。

在《星期漫畫》連載的《一刀傳》,是陳弘耀破繭而出之作,早期的童趣徹底被寫實筆法取代,科幻元素則轉而以古今陳一刀雙穿越的劇情安排呈現。這部作品以武俠為主題,畫面明顯受到當時香港電影的影響。同時期亦以武俠為創作重點的香港漫畫,在構圖上偏重華麗招術、打鬥的英雄敘事,而陳弘耀的武俠世界則採更擬真的基調,宛如素描的筆觸,使得這部架空的作品處處充滿著真實的重量。

《一刀傳》連載於《星期漫畫》時的漫畫封面

若與鄭問的古典世界比較,鄭問更追求畫面意境的烘托和渲染,如何將漫畫的線條賦予藝術的昇華。陳弘耀則將重點放在圖像敘事的流暢,如許多論者已經指出的,《一刀傳》的分鏡,幾乎是教科書等級,文字在他的作品中,往往只單純作為對話,很少用來交代情節,有時甚至連對話都捨去,任憑格與格之間,自然流轉、連結,串起了一則故事。

從《大西遊》到《一刀傳》,陳弘耀的畫風雖有所變化,但敘事的流暢感則是他始終不變的堅持,也成為他創作上最鮮明的特色。如果鄭問的漫畫是「點」的耀眼奪目,那麼陳弘耀的武俠世界則是「面」的行雲流水,兩者皆是技藝的探索和發揮。

《一刀傳》內頁

《一刀傳》有極為強力的開場和設定:兩位相貌相同,連姓名都一樣的主角,一位生活在90年代,一位則是明朝的大俠。前者詼諧,後者嚴肅,兩人一夕交換了身分,互換了身處的世界,陷入兩個年代不同的陰謀和紛爭之中。

三百多頁厚實的《一刀傳》,本質上只交代了劇情設定,只能算是序章、楔子。這一方面反映了《一刀傳》的架構宏大,另一方面也顯示陳弘耀慢工出細活的講究。以現有的進度,我們根本無需討論完結與否,《一刀傳》連劇情的走向都尚未盡情舒展,便失去了連載的舞台。這樣突然的中斷,反覆出現在陳弘耀的創作生涯裡。他曾在訪談裡提及,包括《一刀傳》在內,前後面對過8次腰斬的情況,每次的理由或有些許差異,但終歸就是台漫市場體質的不良。《一刀傳》在1992年單行本出版後,即成絕響。

這樣的不穩定,對追求完美,重視構思、醞釀和流動的創作者而言,不啻為一種折磨。《一刀傳》是陳弘耀轉捩點的代表作,卻竟成為他長篇連載的告別作。

在《一刀傳》之後,陳弘耀改往插畫或封面設計發展,其中村上春樹《海邊卡夫卡》的封面可能最為人所熟知,不僅點出了內容,也捕捉住村上作品的神韻和氛圍。陳弘耀也替義大利漫畫家米羅.馬那哈(Milo Manara)的《激情香水》中文版上色,色調和色澤的運用不喧賓奪主,卻又隱隱散發出獨特的光彩,處處可見功力。

在自身的創作上,陳弘耀早先僅有單格漫畫集結的《獸蒲團之偷禽寶鑑》(1997),直到2011年才又出版短篇漫畫《時間遊戲》,畫風和技巧上再度躍進,筆觸明顯轉向歐美漫畫。《時間遊戲》中的5個短篇和3則特別收錄,每一則似乎都刻意運用不同的風格作畫,與其說是炫技,不如說這是創作者不願被束縛,反覆自我挑戰和突破的結晶。

《獸蒲團之偷禽寶鑑》與《時間遊戲》書籍封面

其中〈機械.人〉是將1983年的舊作改編重繪,兩者同時並列,不只可看出陳弘耀跨世紀的演化,也讓人驚覺:《魔輪》或《大西遊》兩者的童趣,其實是因應題材而刻意為之的結果,陳弘耀早就能駕馭《一刀傳》那樣的筆調,不只顯示著他作畫的不拘一格,也更突顯了他早熟的天資。

除了向歐美風格的轉向,《時間遊戲》更顯著的變化,或許在於文字的運用。陳弘耀在原有圖像敘事的基底上,有機地結合文字和圖畫,更豐富故事的厚度和延伸性,精煉出新的韻味。這些轉變跡象,包括2013年《千年世界盃》的漫畫劇本,都讓人對陳弘耀的新作充滿期待,可惜天不從人願,隨著漫畫家的意外離世,這些期待最終只能抱憾。

上世紀末充滿如曙光乍現般的台灣漫畫,為何最後竟以潰敗收場,並非單一因素就能解答。這是否是某種系統性的崩潰,是各種不同作用力交相影響、牽制造成的結果?還有待研究者一一解析,或許暫且只能以抽象的市場「體質」來形容。

然而對於需要長時間養成的漫畫創作者來說,這樣顛簸不安的環境,不僅無法提供所需的養分,更是一種掏空的消耗。錯失了《一刀傳》的結局,或許遺憾,但真正令人感慨的,是我們錯過了見證像陳弘耀這樣才華洋溢的創作者不斷進化、茁壯的機會。我們只能目睹一個又一個早慧的天才問世,卻始終無緣見到大師得道學成的身影,這或許才是台漫最痛心的悲哀。

無論如何,前人曾經的嘗試,不應任憑時光抹去。既然是系統性的成因,我們能做的就是先將史料保存,進而書寫歷史,檢討各種可能,這樣才能成為日後的借鏡,不再陷入反覆重演的輪迴之中。

台灣漫畫需要的是永續的傳承,而不是一次次的砍掉重練。當新時代的勇者已經揚帆出發,過往的傳奇理應被召喚和重視,分享經驗,並在新的舞台畫出全新的姿態。我們已經錯失了陳弘耀和鄭問,不應再有下個遺憾。

1989年,陳弘耀於連載《一刀傳》時留影

(本文主照:陳弘耀生前於工作室接受訪問,黃建勝攝,本文圖片由目色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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