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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重華/凌威:青春搖滾夢 不再有的Woodstock

那個年代既偉大又豐富,但是只適合追憶懷念,它過去了,不會再來,和青春一樣
2019/8/24
文:陳秉弘/攝影:徐肇昌

Woodstock 發生的那一年,台灣還在戒嚴,反共復國核心價值深植人心,什麼嬉皮、什麼虛無,都還摸不著、看不到。

青春期需要音樂,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年紀,得有些寄託,在深夜時慰藉身體和心靈都在飆速成長的不安。那個年代成長的慘綠少年,能夠依靠的就是廣播節目,收音機天線很長,撐著夜裡的漆黑,繫著少年與世界。

倪重華、凌威兩人,都成長在這樣的年代,都聽著電台裡的熱門音樂節目,都對遙遠國度那些狂亂、迷幻、熱切的樂音深深著迷,準時前往唱片行報到,看著架上一張張的翻版唱片,做著各自的音樂夢。

倪重華和凌威都成長於Woodstock年代,是標準的60年代「花的子民」(Woodstock官網截圖)

西洋音樂的衝擊,台灣的新搖滾樂

「對我們來講,嬉皮那種關鍵字都是覺得媽的很酷啊!」倪重華1956年出生,今年63歲,講話還是很酷,「但到底是怎麼樣,其實不知道。」

台北市中心飯店裡,倪重華大口吃著燕麥粥,這天颱風登陸,中北部許多縣市都停班停課一天,台北市也不例外。但外頭風雨不算大,台北市長柯文哲在牆上的電視裡說,颱風假又白放了。

倪重華瞅了眼電視裡搔頭的市長,開口又說,「我知道這個事的時候已經過了,69年嘛,那時候我才13嘛,太小。」我問的是半個世紀前的Woodstock,倪重華邊吃邊想,他想的是他50年前的人生。

這幾年倪重華重心放在教育,做足球推廣、音樂技術人才培育。但關於他的人生,其實真的相當精彩(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

這幾年,倪重華重心都放在教育,做足球推廣、音樂技術人才培育。但關於他的人生,其實真的相當精彩,他製作過紅極一時的電視節目《週末派》;剛解嚴時創辦了「真言社」挖掘了伍佰、林強、張震嶽;四年前還進了台北市政府當了文化局長。整段人生的黃金期,倪重華跨足許多領域、幹了許多事,外人還給他了個酷斃了的稱號,叫「搖滾教父」。

「Woodstock裡面,我最喜歡Santana。」一講勁就來了。倪重華是台北人,少年那會兒,他總是週末到了就跑中華商場,一樓有間新新唱片行,「為什麼去哪裡呢?因為他們有Billboard雜誌。」那年代正在戒嚴,文宣品管控當然不能避免,這樣一本洋玩意兒,誰有誰稀罕。

當時新新唱片行裡的銷售員姓王,是個雙十年華的姑娘,站在櫃檯收錢結帳,連帶也管那本Billboard。倪重華當時每週去,就是為了瞧瞧那本雜誌裡的排行榜,好知道什麼音樂最新潮,「所以你在那邊跟她混的熟、交情夠,禮拜六下午她就拿出來給你看一看。」倪重華英文當時也一知半解,但看了就問,「你問她說:欸這第一名什麼時候出?她看了一眼就能說:喔這大概再兩個禮拜。」萬華窄仄的唱片行裡,少年在那耗上一個週末的午後,就能連接整個世界。

倪重華年少時代愛上搖滾樂的酷勁,經常流連新新唱片行(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 倪重華的新新唱片行記憶(倪重華提供)

「我記得我那個時候要買Woodstock唱片,但到哪裡都買不到。」這位王小姐為倪重華指了路,告訴他中山北路上的那間敦煌書局一定有,因為那兒附近有個美軍基地,「美軍會買這些東西啊,所以那邊有很多那種的店。」倪重華小時候住在六條通,之後就多了個地方跑。

但怎麼知道Woodstock的?倪重華說那年代選擇少,也就那幾種管道,廣播節目是最普遍的,在警廣做熱門音樂的余光,在中廣也做西洋音樂節目的陶曉清,還有美軍電台(ICRT的前身)引介西洋歌曲,都是當時少數的幾個選擇。

「當時節目上就講說,美國一個這樣的演唱會,多少人,然後時代背景講一講。」聽了覺得酷,酷得一臉懞,「我們只能從圖像去看,音樂聽一聽,但那些歌詞的內容,對我們來講也是很遙遠。」遙遠的國度正在巨變,台灣這邊因為被政治巨網罩著,酷炫新奇之類的什麼,也都只是聽說。

這樣的氛圍下,聽搖滾樂的當然更少,「一個班50個人,大概三個聽吧!」倪重華神色飄逸,每個時代都一樣,能跟上流行,當然是令人暢快,「聽西洋音樂就可以辦舞會啊!我那個時候因為聽音樂的關係,我就是舞會鼓吹者。」

倪重華自年少就受到西洋音樂的照顧,音樂理所當然成為他一輩子最重要的歸宿(倪重華提供)
倪重華說,「聽西洋音樂就可以辦舞會啊!我那個時候因為聽音樂的關係,我就是舞會鼓吹者。」(倪重華提供)

自當時開始,倪重華受到了西洋音樂的照顧,精神上有了食糧,交際上有了籌碼,音樂理所當然成為他一輩子最重要的歸宿。那個年代裡,倪重華站在台北街頭看著美國大兵去買唱片,聽美軍電台,看著整個時代裡跟他一樣的人群,跟隨著當時西洋搖滾樂的腳步,創造出屬於台灣的音樂。

「台灣新的搖滾樂就是從美軍顧問團這個時代開始,所以這些人都是在裡面唱,開始慢慢出來。」他伸出指頭數著,「陳志遠、鈕大可、Masa⋯他們是第一代,這些人就創造了台灣現在的流行音樂。」那個時候能唱西洋歌曲,是真正了不得的技巧,像不像三分樣,但要唱給美軍聽的,總是不能馬虎。「後來飛碟啊、滾石,第一批的那些人全部是這個出身。」

「我不懷念那個年代。」倪重華突然冒出了這句,「我喜歡懷舊,但是我對那個年代不會懷念。」他希望能向前走,每個時代得走出屬於自己的東西,「我個性怎麼看都是看正面。」但歷史得抓著,像是當年Woodstock音樂節、搖滾樂對整個世界的影響,這些沒辦法忘記。就如同今日,倪重華一談起來就一個小時,頭頭是道。

那天後來走得匆忙,倪重華行程很滿,後頭還有約,要談音樂教育的師資。

我才想起,他席間悄悄地說的那句話,「這個時代會不會比較不好,真的還不知道。」

倪重華說,當年Woodstock音樂節、搖滾樂對整個世界的影響,沒辦法忘記,但他不會懷念,因為每個時代都必須走出自己的東西(取材自維基百科)

酒吧與搖滾樂,已經遠去的回憶,正在來臨的路上

凌威在台北開了30間的酒吧,也倒了30間,他說任何一個有商業頭腦的,都不會像他一樣。

「所以說你這個地方不錯,各方面做的也蠻有那個感覺⋯」那天採訪,他坐在一張很大的沙發上,略過了我的問題,頻頻對我們所在這間咖啡館發出讚嘆,他對著老闆講,「我看得出來你很隨意、隨性、很自由、很棒,這個年代還能保持這個樣子,不容易。」被前輩稱讚,老闆看起來一臉羞。

那是個地下室,開在地下室的咖啡館,兼賣著酒和下酒菜。散散地擺了幾張看著就會陷進去的皮沙發,中間是個小小的DJ台,滿室的牆面都放了架子,架上一堆黑膠唱盤,老闆的外型很好記,三分頭,臉色顯示不是太好惹。

來商借場地時,老闆一聽到要採訪凌威,說了句「他很屌欸」,什麼都沒問的就答應下來。整場採訪那老闆都縮在房間角落專注聽著,凌威對這間咖啡館不斷地發出讚嘆,我們隱約也聽到角落不斷傳來傻笑。

凌威在台北開了30間的酒吧,也倒了30間,他說任何一個有商業頭腦的,都不會像他一樣(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
「我個人呢,從最早開始就是一個無知的少年,誤入了這個叢林。」凌威說(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
「我就是想要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很簡單。」(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
Woodstock,1969年發生那場盛會時,凌威才16歲,已經進了軍隊,「因為考不上高中,沒有學校要我,所以我就去當兵了。」(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

「我個人呢,從最早開始就是一個無知的少年,誤入了這個叢林。」凌威回應了我的問題,但聊的還是酒吧,還不是音樂。

AC/DC開設在1982年,那個戒嚴年代,這是當時第一間以搖滾樂為主題的音樂酒吧,這是凌威的起點,「我就是想要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很簡單。」他笑聲很特別,底氣很足,猜不出年紀,「我們都是停留在那個年代,那個年代過去了。」他眼睛瞇成一線,還是猜不出他的年紀。

我們說到Woodstock,1969年發生那場盛會時,凌威才16歲,已經進了軍隊,「因為考不上高中,沒有學校要我,所以我就去當兵了。」接下來的青春期,凌威有6年都在軍隊裡,「跟外界是完全隔絕的,除了休假的時候回台北。」在凌威的記憶裡,那是搖滾樂的黃金年代,音樂類型快速的發展之中,「所有搖滾樂的概念,都在這個時候誕生。」

當時世界正在巨變,台灣也正處於經濟發展的階段,「從我們小時候非常窮的年代,慢慢正在步向一個小康家庭的時代。」那個時期,越戰還在打,台灣因地理位置特殊,美軍當然也駐紮在島內,「當時的台北很熱鬧,美軍他們的基地都在台北。」美國士兵需要娛樂,因此當然就有了商機,連帶的就把美國文化帶了進來,美軍電台、西洋音樂也就這樣,透過非正式的管道傳入了台灣。

在軍營裡的凌威,放假回台北就跑去唱片行,「那時音樂出版是不受限的,美國出版一張,台灣同時就會出版一張,幾乎是同步,因為沒有版權的問題。」(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
廣播、唱片成了媒介,成了凌威的青春期重要的慰藉,新奇的文化內容、大量地餵養(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

「他們帶來了大量的、這些文化的影響。」那時在軍營裡的凌威,放假回台北就跑去唱片行,「那時音樂出版是不受限的,美國出版一張,台灣同時就會出版一張,幾乎是同步,因為沒有版權的問題。」當時台北有三四家這種唱片公司,凌威說那出版的速度之快,完全沒有時間差,「誰先copy上市,誰就賣啊!」

廣播、唱片成了媒介,成了凌威的青春期重要的慰藉,新奇的文化內容、大量地餵養,每次有了新專輯,在那個一張唱片10塊錢的年代,凌威掏了錢就買,「那個時候我們普遍接觸到西洋音樂的來源,就是來自於美軍電台,就是這些翻版唱片公司 。」

那些餵養成了能量,文化的能量從凌威再延續,他也成了廣播人,再更後來,他開設了一系列對台北音樂圈影響甚鉅的酒吧,AC/DC、Roxy系列,凌威可能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傳奇,又影響了一整個世代。

Woodstock ,是其中最重要的能量之一。凌威說,Woodstock的隔一年出版了現場錄音的專輯,但在台灣沒太多的資訊,沒人知道那到底是什麼,「要到了80年代之後,有錄影帶出來。」錄影帶裡清楚的紀錄了那場音樂會的景象,透過影像,才有了更多的想像,「Even today,你很難想像一個三天三夜將近50萬人,然後在一個下著雨,到處都是泥濘,有當時到今天都還被認為是最偉大的一些歌手在上面表演。」那樣的影像,震動了整個時代的年輕靈魂。

凌威說,Woodstock的隔一年出版了現場錄音的專輯,但在台灣沒太多的資訊,沒人知道那到底是什麼,「要到了80年代之後,有錄影帶出來。」(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
「我覺得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在那個黨國思想長大的,所以我們會很羨慕所謂的留長髮,是覺得很帥啊!」嬉皮的穿著、神態、外貌,那樣對體制的反叛、對自由的嚮往,讓那時代的人們都看癡了(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

「Janis Joplin跟Jimi Hendrix是headline,幾乎所有的巨人,大概都在這一場裡面有表演或是列名。」台上的表演者,凌威說每一個都是巨大的偶像;縱使鏡頭移往台下的聽眾、那些無拘無束的模樣,也同樣深深吸引著那時的年輕人,「我覺得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在那個黨國思想長大的,所以我們會很羨慕所謂的留長髮,是覺得很帥啊!」嬉皮的穿著、神態、外貌,那樣對體制的反叛、對自由的嚮往,讓那時代的人們都看癡了,「對任何一個generation的人,大概都是一個震撼。」

「所以你要問我,看到70年代、60年代的Woodstock,這個讓人羨慕的一個活動⋯」他停住了,眼神定定地看向前方。

半晌,他說:「可能以後也不會再發生,」像是想到了什麼,「但是搖滾樂還是一個最能夠呼應我們情感的東西。」他想起他的酒吧,那三十幾年的光陰,開了又關的那三十幾間店,他說他開店真沒想什麼,出發點是分享、是奉獻,音樂太棒了,棒到想要讓更多更多的人也聽到,讓更多人也得到那份無法言喻的感動。

但是時代在前進,很多東西都改變了,人去樓空,世代交替就是如此。「比如說他,」凌威指著咖啡館的老闆,「以前每個禮拜三他都會去Roxy,他們現在都不再來了,他們為什麼不再來了⋯」深深的吸了口氣,凌威雙手攤開,腦門向後,陷進了沙發。

「因為他們長大了,」凌威眼裡的焦距重新聚合,「以後也不可能再發生⋯」

「那個年代,過去了 。」

凌威眼裡的焦距重新聚合,「以後也不可能再發生,那個年代,過去了 。」(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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