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2018)年7月曼布克獎公布入圍長名單,《薩賓娜之死》(Sabrina)是第一本入圍這個獎項的圖像小說,這大大肯定了漫畫的文學潛力。加拿大另類漫畫出版社Drawn & Quarterly甚至因為沒料到這本書受歡迎的程度,來不及加印,讓它在書市上斷貨了幾個月。《薩賓娜之死》推出繁體中文版,不只在時間上具有追上最新優質圖像小說的意義,在內容方面,這本書也以一種幽微的方式,向我們展示當今網路、八卦媒體、假新聞及網路霸凌等台灣乃至世界正在面對的當代問題。
《薩賓娜之死》是個虛構的故事,描述女主角薩賓娜失蹤後,她的男友泰迪、泰迪久未聯繫的現役軍人朋友卡爾文、薩賓娜的姊姊等等她身邊相關的人、無端捲入事件者,以及毫不關聯的群眾之間所激起的大小漣漪。讀者會發現在書中產生張力的角色,許多是出現一下又消失的人,讀者來不及認識、看似平面卻又留下印象的各樣人物。
作者尼克.德納索(Nick Drnaso)使用簡單的線條風格,人物的眼睛大多就是兩個黑點,讓讀者幾乎看不出人物表情,彷彿都是掩藏神經衰弱的無事態度。這種風格讓人很容易聯想到當代重要漫畫家克里斯.衛爾(Chris Ware)冷調、近乎無表情的漫畫人物(衛爾對德納索的作品大表欣賞)。德納索曾曾對《紐約客》(註)表示:「為了讓角色看起來更像人類而加上更多細節不一定有用。」這樣冷靜樸素的風格,卻反而能讓讀者馬上注意到人物臉上瞬間閃現的極端痛苦。
書中沒有多餘裝飾累贅雕工,每格畫框、一草一木都是為敘事而設計的巧妙安排。德納索透露:「一般情況下,如果漫畫裡出現加油站,通常會畫4輛車。在《薩賓娜之死》裡,加油站一輛車都沒有。」他在書中某處安排了迷你攝影機,讓細心的讀者可以知道,看似兩人「獨處」的場景,其實並非只有二人。沒有其他車的加油站,以為獨處的兩人,在這種「減法」的美學底下,每個精心近乎瘋狂的場景佈置和細節都成為心理暗示,成為讓人不安、不確定的敘事元素。
這樣的作法除了在漫畫敘事上有其考量外,它同時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向我們展示社群網路及新聞媒體生態所養出來的現代人體驗。《薩賓娜之死》裡面,表情豐富、情緒強烈的角色不是主角及其他當事人,而是只出現在故事中的網路、電視裡,那些評論的網友、被報導人物、甚至是被擺在網路、新聞上的當事人。在網路和電視上的人物,情緒顯得比在日常生活中實際接觸時還要激動、誇張。
大家一定體會過,有些人在日常生活中低調平靜,在鏡頭前卻(被逼)成另一種模樣;或者有些人坐在電腦前化身網友所發表的言論,跟當面談話時的樣子截然不同。另一方面來看,人對於自己在媒體上是什麼樣子,似乎也沒有絕對的選擇權。我們把想要別人看到的照片、身分、個性拋到網路上,期待對方能依我想要他們看到的樣子接受,實際上,卻因為每個人立場跟個性不同,他們的反應不可能完全是自己期待的樣子。可以看到,透過媒體了解到的人,跟實際上接觸的人是越來越分裂的兩個身分。
《薩賓娜之死》裡,我們隨時都能看到點餐的店員、鄰居的問候,友善、禮貌、平靜自然甚至不起眼,但網路新聞所提供大量煽動的人物事件描述,讓我們有錯亂分裂的感覺。我們不再能分清日常中「隱藏的憤怒」和小人物「一般舉動」之間的差異。網路的煽動及陰謀論讓人覺得每個人都不單純,如同書中卡爾文在加油站時,盯著他看的男子是不是寄恐嚇信的人?突然發瘋似地發表懷疑論的同事到底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薩賓娜的模樣具體在封面跟開始的幾頁能見到,之後則是很偶爾突襲於各個相關人物的回憶及夢境之中。但事實上,書中無處不感到薩賓娜的存在。她的失蹤以及之後的下落,在刻意壓抑、不著邊際的日常對話中;在電視新聞、網路報導中;在搜尋關鍵字、Hashtag裡出現。人們都覺得自己有權利知道這位叫做薩賓娜的女子的一切。
她的名字跟「鮭魚下架」、「季後賽」等關鍵詞一起成為最夯的關鍵詞條,讓人不禁有種名字被褻瀆之感。這深刻犀利地直指,當代群眾對於受害者、加害者跟球賽、美食等主題沒有前後連貫關係卻直接並置的現象,絲毫不覺得奇怪。
另一個例子出現在40頁把兇案報導與個人美好的回憶混為一談的詭異現象:「有天晚上,我們在看德魯.彼特森的特別報導,看到一半,我們愈靠愈近,終於第一次接吻。」當事人回憶起來自己也覺得古怪,仔細一想,這不是我們日常中「新聞配飯吃」的一種展示?薩賓娜事件成為群眾的日常,但同時薩賓娜事件也打破了其中許多人的日常。
薩賓娜失蹤的相關消息無孔不入向男友泰迪襲來,讓他只能逃到遙遠科羅拉多州的朋友家。他不用網路、不用電話、不看電視,不與朋友以外的人接觸,不然就是透過朋友隔離所有與人聯繫的可能。作者更厲害的安排在於,讀者只要順著故事看下去,會跟許多不相干的人一樣,比泰迪更早知道薩賓娜發生了什麼事,且到最後都比泰迪知道得更詳細。
網路鋪天蓋地充滿薩賓娜的消息,家屬、朋友就只能等著更大、更聳動、更新的消息來讓群眾遺忘薩賓娜,以這種方式來逃離記者、群眾對他們的騷擾。對於被新聞餵養的群眾來說,薩賓娜的新聞熱潮消退,意味著對薩賓娜這位女子的片段記憶在此先告一個段落。對於家屬親友來說,薩賓娜事件卻永遠是連續不停襲來、極端悲痛的當下經歷。
一個「契機」使得薩賓娜的事再度被媒體提起,使得陰謀論甚囂塵上。陰謀論者開始認為「無所不在的薩賓娜」其實壓根不存在,她所發生的事情不存在,別人所犯的罪行不存在,這一切都是更高一層,更大的某個團體的「陰謀」。
「證據」都不夠有力,只要家屬不提出薩賓娜「存在的證據」,這件事就是假的。走到後來反變成無所不在的薩賓娜開始被匿名的懷疑論者取消其存在。如同否認納粹大屠殺、否認全球暖化,可怕的不只是罪行本身,還包括從根本否認罪行存在的陰謀論。奇怪的是,泰迪卻能從陰謀論廣播節目主持人那些令人搖頭、荒唐的節目內容獲得心靈上的安慰,因為主持人也從根本否定了發生在薩賓娜身上的事。
發生在薩賓娜身上的事,讀者是透過一群局外人,以片面隱晦的方式知道的。這群局外人本是過著一般上班族人生,就這樣收到古怪的錄影帶,裡面讓人措手不及的畫面,也同樣打破他們的日常,他們再也不可能「沒看過」那些畫面。那些片段沒有在書中直接呈現給讀者,只能知道看了那些畫面的人的反應。書中人物無法選擇要不要看這個畫面,也沒有做任何心理準備。那讀此書的讀者呢?該幫讀者決定在沒準備的情況下看到那些畫面嗎?
德納索雖然認為「我們無法真的責怪那些對犯下案件的兇手比較有興趣的人」,但在完書之前,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拿掉原本已畫好的犯罪場景。這不減整本書的張力,正好相反。就像大噴番茄醬的血腥電影不比「看似什麼也沒發生」的電影更令人恐懼。
這讓我們可以試著探問自己嗜血的好奇心:「我想看那個畫面嗎?」既使知道是什麼內容,還是會點開流傳在網路上的某個隨機槍擊案影片嗎?有人利用了這一點,以為這樣可以永遠被記得,但他們沒看清楚的是,畫面可能可以永留心中,但也很可能就在健忘的現代人被下一則頭條塞滿後,被遠遠拋諸腦後。
《紐約客》撰稿人D. T. Max觀察到:「最好的小說都是這樣,《薩賓娜之死》讓你自己完成理解故事的任務。有時你需要花幾頁才能知道,這裡的內容是如何與前面幾頁聯繫在一起的。」讀者必須有耐心,等待下一頁的到來,而不用事前得到人物簡介,不該理所當然知道誰是誰。故事靠作者的敘事功力以及讀者精細的閱讀能力一一開展。
開頭薩賓娜與姊姊的日常對話,採用3x4的規則格數,後面隨著劇情及人物對話速度與張力,漫畫分格呈現多種變化,到最後再回到3x4的格數,讓故事收緊、包覆自成一體,也暗示薩賓娜姊姊內心狀態的變化。封面是書中的某一格畫面,封底的花是以特別的玻璃畫技法繪成,據報導是獻給薩賓娜與作者在花店工作的太太。
德納索向我們展示,虛構小說可以如此寫實。牽涉當代社會議題的作品,便是在談一個大家都知道熟悉的題目,唯有透過陌生化我們熟悉的日常,讓讀者自己發掘其中的關聯,才有可能不流於俗套。說得極端一點,在書中兩個黑點、幾條線構成的臉,越簡化,越難辨識出個人,我們就越能看到自己。這也多少呼應了漫畫評論家史考特.麥克勞德(Scott McCloud)的理論:「當你進入漫畫的世界,你看到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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