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正年間的總督府到民國時期的總統府,象徵台灣最高政治地位的這棟建築,一路歷經更迭的政權、族群和黨派,甚至遭遇轟炸損毀、烈火猛燒,迄今矗立原地。說起這段過程不能不問自1970年代起參與總統府修復的建築師薛琴,50多年來他投入修繕和調查工作,是這棟百年美人的最佳保母。
憶及初次踏入總統府的心情,薛琴用「訝異」來形容,他甚至以為自己走入軍營,因為映入眼簾的所有牆壁、柱子等,全都被漆成綠色的,「我們很難想像,當時總統府的空間有一半是國防部在使用,放眼都是軍人」,而綠色油漆就是軍隊慣用的顏色。
薛琴當年從成功大學建築研究所畢業後,因緣際會投入公職,進入台灣省政府鑑識廳公共工程局,開始接觸總統府修繕工作,年僅30來歲。當時總統府除了屋頂漏水,也因曾遭二戰戰火波及,建築物在高溫燃燒又噴水降溫,導致材料熱漲冷縮,結構出現嚴重問題。
「總統府至少中了兩顆炸彈,除了門廳垮掉,靠近司法院這邊的走廊也整個垮掉」,事實上,總統府原本是鋼構建築,但薛琴說,當時總統府中的是燒夷彈,「據說燒了三天三夜,裡面的門窗啦、瓦片啦,全部都燒掉了。」但當時的政府沒錢,由省府復建時,決定捨棄鋼構而以木頭重建,連屋架也連帶改成木頭材質,屋頂則用較便宜的鐵皮,未能徹底翻修。
無奈鐵皮久了生鏽變黑,薛琴回憶,歷經退出聯合國、蔣介石去世等事件後,曾有一名老榮民計程車司機寫信給當時總統蔣經國,指總統府「屋頂烏漆嘛黑,難怪國運不昌」;蔣經國於是交代國防部籌錢,修繕屋頂,當時薛琴就建議以「銅皮」取代,由於銅皮久了會變成漂亮的銅綠色,這讓蔣經國十分中意,每當坐車經過看見銅皮屋頂被陽光照得金光閃閃,特別交代侍衛長「這個顏色不要動」,而曾不斷堅持要替銅皮屋頂漆料的國防部,也未再提要漆顏色。
在薛琴眼中,總統府是不折不扣的老舊建築,從1956年起數度修繕,但都著重功能與安全上的改善,直到1998年總統府成為指定古蹟後,才朝修復古蹟的方向整修。當時53歲的薛琴已從公職退休,後來他在中原大學建築系任教,將所學傳承下去,同時從另一種角度,開始針對總統府做更深入調查報告。
一談起研究近50年的總統府,薛琴不斷用雙手比劃、熱情十足。我遞上紙張請他繪圖講解,才不過幾秒鐘時間,他已經大致繪出總統府主體「日字形」樣貌及內部複雜的橫樑結構,準備暢談這棟百年建築的故事。
故事得從總統府前身的總督府說起。薛琴說,當時日本人要蓋總督府可說是非常慎重,歷經公開徵圖競賽、兩階段篩選後,最終採用第二名、日本建築師長野宇平治的設計圖樣,並由建築師森山松之助主導設計變更,在主體外觀與內部結構上皆有修改更動,最終於1919年3月竣工。
聊到森山松之助,薛琴滿是讚賞,因為包括台北賓館、台中州廳、監察院等建築皆出自森山之手,對台灣近代建築貢獻良多,而在總督府設計上,森山松之助的設計更具規模。
薛琴發現,考量進出人員管理更方便、安全,森山把原先設計在四角隅的出入口,改成僅從東西兩側出入;結構上,強固四個邊角結構,避免地震一來容易倒塌;此外,為避免採光不足的弊病,北側空間均無陽臺的設計。薛琴說,這也是他深入總統府建築調查後,才知道此事。
至於顯眼矗立的中央塔樓,也是森山刻意把塔樓加高,藉此樹立神威感,「總督府象徵權力最高所在,所以這個塔樓一定要很高」。聊到此刻,薛琴回憶起早期從台大校園走出來,朝北望去就能見到高塔,他還曾經從辛亥路一路盯著中央塔樓走到總統府。
「我們很難想像,總統府在民國初年蓋建的時候,它是一個鋼筋水泥剛發展沒多久的建築,能做出這樣的建築出來,的確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薛琴坦言,在公職期間僅從事局部修復工作,之後深入調查才從歷史檔案裡挖掘出眾多珍貴資料,讓他深感這棟建築厲害之處,「事實上我們對它不太了解的時候,你不會覺得它那麼偉大」。訪談間,可以不斷感受到他對於「大前輩」森山建築工法的讚歎。
民國60年代某年國慶日前夕,花蓮榮民工程處大理石工廠裡的榮民,曾好心想捐給總統府兩個大理石花瓶擺在「敞廳」,薛琴說,光一個花瓶的高度就足足達2公尺、重量近1噸,為了敞廳結構安全,當時府方詢問建築師評估,「不了解還好,一了解後我們都說:絕對不能接受」。
因為兩個大理石花瓶,才讓眾人發現敞廳下方結構已產生問題,薛琴直言:「這花瓶不要說擺在樓梯前方,連進總統府運送過程就有危險。」而當時府方還開放國慶日讓民眾進入參觀,擔心「人進來地板垮掉怎麼辦」,因此緊急協調鐵路局借了許多鋪設鐵道的枕木,先把敞廳底下結構層層堆疊加厚,加強地板穩固,才安心開放參觀,直到元旦整段節慶告一段落,才趕緊對敞廳動工整修,幾乎是打掉重做的程度。
總統府的嚴格維安有著種種特殊眉角,使修繕難度增加。薛琴說,光是一名小工人進入都必須經身家調查,確認沒有不良紀錄才獲准通行,進去後也有衛兵隨伺在側,行動被監視,要拍照也得依照規定,層層嚴密把關。
最辛苦的當然還是修復人員,「總統、副總統在的時候,不能有工程,敲敲打打會影響辦公」,因此施工得利用假期或夜晚,一旦有重要會議或貴賓來訪,工程就得暫停,時間被切割得零碎,辛苦一面不為人知。
對於建築物修復師而言,延續主體生命無疑是最優先的目標,其次是盡量貼近建築原貌復原。總統府的修復實際上和一般修復國定古蹟相似,「不了解他,不能修復」,而他任教期間進行「國定古蹟總統府修復調查研究與工作紀錄」,並提出「總統府修復工程分期分區計畫」,他強調,修繕總統府的事先調查格外重要,猶如替生病的房子徹底檢查並找出病因。
歷經幾次大型裝修工程,現階段總統府結構上未有太大問題,不過薛琴指出,雖然總統府貌似是「紅磚建築」,但包含主體、高塔和外牆仍屬鋼筋水泥,當年外牆選用厚實的紅磚貼壁,年代一久、水泥沾黏老化,便會出現剝落問題。
聊到總統府最具特色的紅磚,薛琴突然語速加快,分享那些紅磚當年是採用日本東京極富盛名的「品川白煉瓦株式會社」所出產的紅色面磚,這和東京車站紅磚出處相同,都是品質頂好的材料;薛琴還提到,某年東京車站的管轄機構「JR東日本公司」,一聽說台灣總統府在整修,便派來一組人馬來台,共同和調查小組在府內討論修繕事宜。
「東京車站修復非常仔細,我們總統府修繕還是受到預算影響。」薛琴提到,現今府內的敞廳較為「陽春」,事實上過去敞廳「有非常好的禮數」,就在樓梯正上方曾有一隻動物頭,掛著一石灰泥製成的水牛,考究其背後原因,可回溯到日本時期曾喊出「工業日本,農業台灣」,水牛就是台灣農業精神象徵,也是發展農業不可或缺的助力。
可惜那頭高掛的水牛,隨著戰火波及或裝修過程中消失,而在預算有限的整修下,敞廳整體線條也變得更為單調、簡樸,並使用綠色大理石,但其原貌應是從日本運來的黑、白兩色大理石,薛琴感慨,敞廳應該有更好、更完整的面貌,「若能完全恢復原貌那就更好」。
在薛琴眼中,總統府走過百年至今仍有很好的管理,無論是政權轉移或不同族群接手,大多有盡責照顧,「一個建築師創作出來的作品,如果使用的人和單位對此很愛惜,那就很好;如果不愛惜的話,我們看了就覺得很難過」。
我問他,第一次踏進總統府的心情會緊張嗎,他笑回「還好」,而小時候的他其實與多數人一樣,認為「總統應該就在那座中央高塔裡上班吧,因為是最高的地方阿,可以看到整個台北市」,長大了實際進去後才發現,「這不可能的事」,因為塔樓內部是中空的空間,只有幾根鋼樑和一座木梯,總統完全不會在此地辦公。
回想當年踏入建築領域的原因,薛琴說,自己從小就喜歡畫圖,而建築系就跟繪畫有關。如今他已從教職退休,偶爾仍替政府文資單位審查案件、主持會議,持續關心座落各處的古蹟,用另一種關愛方式,延續更多百年建築的生命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