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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銘祐:尋找台灣和自己的樣子

Local無罪,台語是日常般的存在,從中看得出台灣人融合的民族性格
2018/9/28
文:江佩凌/攝影:吳家昇

2017年的金音獎頒獎典禮,甫奪金曲最佳台語歌王的謝銘祐成了當晚風光大贏家,以台語專輯「舊年」橫掃3大獎。連續三次,他穿著「大家說台語」的黑T恤上台領獎。

謝銘祐抱著3座獎座,在後台受訪區緩緩道出:「我一直覺得台語歌和台語這件事情,被台灣很大政治氛圍壓抑著。很多人覺得台語歌很俗,但那個『俗』,都一直記錄著台灣。」但是,他的話似乎還沒有說完。

謝銘祐在第8屆金音創作獎一口氣抱回3獎座。(中央社記者江佩凌攝 2017年10月28日)

一年後,和謝銘祐相約台北錄音室專訪,他的唱片公司就隱身在鄰近木柵景美溪旁的社區一樓,那日天氣醞釀著午後雷陣雨前的悶熱感,我們在沙發兩端聊起來,接續著「俗」的話題。他說,台語絕對不是以前人灌輸的「很俗」,或是用不到的語言。

謝銘祐說,近年來都會有人對他說,他寫的歌詞跟以往的台語歌用語不太一樣,但其實早期的〈望春風〉、〈月夜愁〉歌詞都是很優雅的,「只是中間經歷很多變革,才讓人感覺有一部分的音樂聽起來,很俗、很local」。

他以台語歌〈舞女〉舉例,「這首歌夠local了吧!」但他強調,「舞女」反映出當時台灣在經濟起飛下,連帶著閃熾霓虹燈的聲色場所風行的情景,「有哪一首歌可以比『舞女』描寫得更深刻?如果不local、不俗,還描寫不到咧。」

在謝銘祐眼中,優雅和local都是社會上的生活百態,說「舞女」local可以,但他也希望大家看看這首歌為何local。「local並沒有罪,你不覺得台灣的local才是我們真正的生命力嗎,就是怎麼樣我都可以生存著」。

決心歸零 從自己開始寫

謝銘祐是資深音樂製作人,也是詞曲創作人,在音樂圈已打滾25年,臉書上自稱是「府城流浪漢」,平時打扮就是T恤、拖鞋、短褲,沒事就在台南大街小巷穿梭。他替故鄉台南創作許多歌,2013年以專輯《台南》一舉抱回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與「最佳台語男歌手」。

聊起和台語歌的緣分,以及為故鄉創作的想法,卻要從他「不寫歌」的原因開始講起。

1993年10月謝銘祐踏入音樂圈,面對唱片市場大量的情歌需求,這段期間,他的創作豐富,而唱他作品的歌手,說出來會嚇死人,包括劉德華、王傑、謝霆鋒、許茹芸、徐若瑄等。但寫久了,謝銘祐漸漸感覺被綁在「公式」寫法裡,最後發覺寫出來的每一首歌都很像。「可以說是謝銘祐風格的情歌,但寫到最後會有點麻木,接下來該寫什麼情歌?」

面對這個困境,讓謝銘祐感到害怕,某天,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台北,返回台南,慢慢地,謝銘祐發現自己生病了,診斷出罹患憂鬱症,長期無法入眠。

之後他依靠藥物治療,漸漸擺脫酗酒習慣,繞了一大圈,後來他發現,自己最愛做的事情還是寫東西。但他反問自己:「要寫什麼?」因此,謝銘祐下了很重大的決定:「我要發自己的專輯,我要從謝銘祐開始寫。」

不過,謝銘祐的第一張個人專輯,仍用他最熟悉的流行音樂製作方式,因為他要霸氣地下個非凡的決心:做完這一張,謝銘祐才算正式「告別」以前的謝銘祐。

到了第二張國台語專輯「泥土」,謝銘祐開始寫出內心深處真正想說的事情。他專注寫生活,同時給了自己很模糊的創作定義:「偷窺這個世界之後的紀錄。」而寫台語歌對他而言,「很自然、很順手」,謝銘祐說,那就是他和作品之間的對話。

台語歌裡看得到時代

謝銘祐的台語歌貼近生活、貼近土地,歌聲帶著些微的滄桑感,卻又溫暖動人,談起創作心法,他傳授要「進入角色」。假設寫一首母子的故事,他會把自己當成媽媽,試想母親和小孩的對白,接著描繪對話旁的情境,有了對話、有了望景生情,主題也就出現了。他笑言,現在叫他寫情歌也沒什麼罣礙,「就進去角色就好了」。

聊起台語之美,謝銘祐從台語音樂作品切入,宛如說書人滔滔不絕地開始細數美麗的台灣歌謠。他認為,台語歌在台灣存著時代意義,從早期鄧雨賢、葉俊麟等人,到蔡振南、林強和滅火器樂團,台灣人生活的面貌在台語歌世界裡一脈相傳。

「我對台語歌最強烈的喜好是,在歌裡面看得到時代。」他一一舉例,1950年代出現「媽媽請妳也保重」,描述小孩離開故鄉到異地找工作怕媽媽擔心,反映出「人口外移」的社會狀況。而國語歌則要到羅大佑的〈鹿港小鎮〉才出現類似心境,「國語歌很晚,但台語歌是一直以來都記錄著台灣」。

謝銘祐(前左)、林生祥(前右)在第29屆金曲獎頒獎典禮帶來精彩表演「氣口」。(中央社記者吳翊寧攝 2018年6月23日)

同樣地,社會上的戀愛風氣也隨時代產生變化。1930年代的「望春風」,女孩子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風氣下,只能憑空想像著未來的另一半。到了1969年「心內事無人知」,歌詞寫著「心內的事嘸人通知影,對阮求愛同時二個兄」,自由戀愛此時興起。

儘管台語歌具有反映社會的時代意義,謝銘祐認為台語唱片曾有一段時間被錯誤定義。「我們這一行都知道,國語歌那個時候的氛圍、姿勢比較高一點,有優越感,覺得台語歌很俗」,甚至如果有創作人寫台語歌紅了,那他的國語唱片生意多少就會被影響。

時至今日,唱片市場已非同日而語,在謝銘祐眼中,台語慢慢在復甦,看著年輕一輩的音樂人逐漸出頭引起風潮,他也倍感安慰,就像今年盧廣仲以〈魚仔〉得到金曲獎年度歌曲肯定,勢必就產生很大的鼓勵,「對年輕人來說,國台語是可以共存的,而且有人願意寫,這就很重要」。

不歧視,卻也聽不懂

回望他的成長時空與背景,他坦言,儘管他會的第一首歌曲是台語歌,但孩童時期仍未有「母語意識」,從小就習慣「國語才是共通語言」,雖然私底下都在講台語,但長輩連在家都選擇盡量跟晚輩們講國語,甚至會說:「講台語別人會嫌我們俗。」

過去因政治因素,台灣多數人使用的台語曾被打壓,甚至被指是沒水準的方言,諷刺地是,解嚴開放之後,這樣的現象,卻反而已變成一種習慣。

謝銘祐在南部生活十幾年來,他發現,許多30歲以下的年輕人面對台語,有些連「聽」都有問題,就他看來,這已經不是歧視母語或害怕母語被聽到,而是變成一種習慣,「不會歧視台語,卻也聽不懂台語」。

他到大專院校演講總會問:「聽不懂台語的人舉手」、「沒聽過望春風的舉手」,他沒想到,真的都還是有人舉。他說,現在到國中、國小校園一定是全國語發言,顯然校園雖然有母語教育但都未起作用,他後來發現一個根本的原因:「大家在家裡不講。」他擔心這樣下去的生活習慣,「再不講,台語會不見」。

因此,在謝銘祐朋友圈裡,知道對方會講台語,就一定用台語溝通,甚至還會彼此告誡,在家裡跟晚輩要講台語。而他對姪子則會多透過鼓勵方式,約定只要一整年都跟他講台語,就帶姪子去日本玩。不過,他笑笑說「到現在一直都在破功」,但破功那天又是一年的起始點,「至少開始會聽了,才有機會;聽不懂,就會排斥它」。

身為國台語歌詞曲創作人,面對台語文書寫,謝銘祐也有自己一套想法。他認為,中文字的「望文生義」特質沒有必要排斥,譬如「我予(Ho)你」的「予」,本身就有給的意思,即便不會唸,看字多少知道意思。他強調,台語文其實有字,但一直以來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一個統一的輸入法系統。

然而,他也知道現在針對台文書寫方式存有好幾派主張,有的覺得可以混合,有的要美式英文拼音,有的要羅馬拼音,他則認為,政府可以拿出力道,集合這些不同想法的學者一起開會;另一方面,他希望公部門在門檻上,能加強選用本土語言人才,替會說台語的或客語的人加分就更好,讓母語不再被歧視,而是提升自我能力的工具之一。

台灣的海盗性格:為生存而學會融合

台語之於謝銘祐而言,他形容成「日常」。「你的呼吸,你所有的感受,就是台語」,無論是吃飯或是喘息,就是謝銘祐記憶的一部分,「所以我不會去想它,就是它最好的部分;我不用去思考它,它就在了。」

的確,謝銘祐和他組的「麵包車樂團」,在台南各大小廟埕前開唱,沒有華麗舞台,或是震耳刺眼的聲光效果,擺出幾張紅色塑膠椅,用簡單的樂器和幾個音箱,就是他們的日常小巨蛋,用一首首橫跨各世代充滿共鳴的旋律,不斷和大家分享台語之美。

30歲時的謝銘祐選擇回到安平小鎮,繼續踏在音樂的道路上,訴說著過往的歷史,他感慨,隨著時代轉移,台灣島上的種族紛爭不斷,荷蘭人、日本人、漢人不同族群治理著這片土地,讓台灣人一直沒有自己的樣子,展現自我樣貌的機會也一直沒有很高。

話鋒一轉,他發現,台灣慢慢有一種「先求生存,再找自己樣子」的「海盜性格」出現。謝銘祐表示,面對不同族群不斷治理的過程中,台灣人為了生存而學會了「融合」,這種「融合」讓台灣有著各式各樣的面貌,包括歌曲。

「很多台語歌就有日本味道,現在還有國語味道、西洋味道,配上我們的語言,就融合在一起」。他緩緩地說,這片土地,承載許多苦難,他希望透過他的音樂,讓大家認識台灣有這麼多融合的面貌,「而且要接受它,不要排斥任何不一樣的東西」。

唱歌給長輩聽

謝銘祐每個月都會在臉書粉絲團置頂文章PO出整月行程,其中除了受邀的演出或演講,他還會帶著他的樂團走遍各大小醫院護理之家、安養院、老人長照中心等,唱歌給長輩們聽。

10幾年來,唱了上千場,問他為何能持續這樣地唱下去?謝銘祐語重心長地說,他們不是當作公益的心態來唱,「而是陪伴、回饋給他們該有的」。在他眼中,沒有這些人就沒有台灣奇蹟,在唱歌給這些長輩聽的當下,讓他們可以回到他們的時代,喘息一下子,「就在那一小時裡,我真的感覺到他們是放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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