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桃園火車站後站,再走350公尺就到了「望見書間」;走入距離捷運南勢角站短短270公尺的小巷內,就是「燦爛時光」。這兩家東南亞主題書店,是台灣最早以東南亞書籍為主體、以服務移民工朋友閱讀需求為宗旨的書店。
說是書店,他們的面貌卻和傳統層架林立的書店大異其趣,不一致的書架擺設,開放隨性的桌椅空間,更像是自家客廳,像背包客棧裡的交誼廳,書本在這裡的價值,遠高於書背標示的條碼定價。從店內空間延伸而出的各式交流活動,交會、共融出的繽紛風景,更勝於獨自一人讀萬卷書或行萬里路。
林周熙是「望見書間」的創辦人,過去是《四方報》的泰文版主編,大學念國際關係的他,對於當時台灣政府自許要成為「亞太營運中心」一事很困惑,心底直犯嘀咕,「所以台灣到底能扮演什麼角色?我們社會好像也沒有很歡迎外國人啊。」
畢業那年,他計畫給自己一段小旅行,要邊玩邊做區域研究,消費較低的東南亞地區,自然成為窮大學生的首選,這一去,自此埋下老是心心念念著東南亞、關切在台移民工朋友的種子。「那些國家的空氣給我自在的感受。像是泰國,路上行人的微笑、古佛國的氛圍,一直讓我感覺受到鼓勵的。」
林周熙經常與人分享一段往事,場景是他大學時代的台中火車站,在長長的售票口前人龍裡,他親眼目睹一位抱著孩子的東南亞女子,因為無法以中文表達購票需求,硬是被站務人員「請」到一旁晾著,無人聞問。這相對於他在東南亞各國遊走時感受到的「自在」,諷刺極了。
是那樣受衝擊的心情,推使著林周熙繼續攻讀東南亞研究所,後來進《四方報》服務,為移民工朋友辦畫展,並創立了「望見書間」。
《四方報》的年代,智慧型手機、吃到飽的網路服務仍是奢侈品,為移民工朋友發聲、傳遞訊息,不論是刊載他們的心情文章、開闢交友版面、提供相關社會福利資訊,因此成了那個時期最要緊的事。
後來的發展,大家都不陌生,網路便利使得人人皆是自媒體,加上通訊交友軟體的多元,新南向政策的開展…,移民工朋友思鄉的苦楚有了遠距視訊消弭,情感的交流、自我心緒的抒發都有了出路,加上相關勞動條件變得完善,「很多東南亞的朋友告訴我,在台灣生活不錯啊,那些感覺不好的地方也很普世。」
倒是有個泰國的朋友跟他說,當自己放下釘槍、離開工廠,不見得只是想跟朋友去吃飯、喝酒,如果能聽點音樂、翻幾本書,藉著另一個人(作者)的眼睛去看另一個世界,也是放鬆的。那小小渴求,聽在林周熙耳裡,有點刺耳,有點揪心,「這樣的『藝文』需求,可能在他們十個人裡頭只有一或兩個人需要,但我們也不能扼殺,何以在台灣的我們到處有這樣的空間,他們卻沒有?」
這是「望見書間」誕生的主要原因。
走到現在,林周熙認為,替移民工發聲的階段過了,因為每個人手上都有媒體工具了,「下一步,我們得面臨的是『未來』。」他想的是:不同族群的所有人,要怎麼在這裡一起幸福下去?「這裡是我們的共同未來,我們的下一代都在這裡,那,還有什麼是在這島上的我們會覺得榮耀的。」
幸褔的路怎麼走?林周熙的書店像是個小花園,他與夥伴們一點一滴播下種子、撒上水,這裡頭,有來自東南亞各國的書籍,免費借閱;鄰近的新住民媽媽們會帶著孩子出現,輪流輪班以母語說著架上繪本的故事。
還有,週間的晚上,有各國的語言學習班,有興趣的研究者、學生、移民工朋友,繳一點工本費就可以上課;週末的時光,更不寂寞,書店的開放空間可以交流廚藝、學習手作用品;有時,也走到戶外,像是造訪中壢街頭的小旅行、到桃園近郊的角板山踏青。
林周熙說,在這過程,所有人臉上的笑容最真誠無價,早已不分國籍。有時,是台灣媽媽從越南媽媽身上搞懂了某道菜的做法;有時,是因為印尼的朋友教會了韓國留學生某個單字或語句的發音,「分享,是拉近距離最好的方式,更好的是,各國的移民工朋友有了交流,在地的台灣人也與移民工朋友們也因為互動有了認識。」
現實是困難的,經營一家店也不容易,我問林周熙怎麼撐過來的,他一時有點語塞,說燃燒熱情可能太矯情,但確實是因為點滴的情份,讓他在這條路上走得坦然自在。常有移民工朋友在放假返鄉探親前問:「等我下個月回來,你(的店)還會在嗎?」等到他們回來,經常又是提著一袋袋從家鄉帶回的手作工藝品造訪,「讓你們義賣用,支持你們繼續開門!」
林周熙說,這些朋友,可能只是偶爾路過,或者曾被朋友帶來參加過幾次活動,就認定了這地方是漂泊在異鄉的一個歸處,甚至還有人將小孩的滿月彌撒辦在書店裡,對他而言,這地方是孵夢所在,或許5年、10年後,台灣社會將是一片共榮,是各國朋友都能感覺幸福自在的所在,「只要我的日子還過得去,燈就會亮,門就會開。」
與望見書間有些不同,燦爛時光扣合的,主要還是書。
燦爛時光的老闆張正,是林周熙《四方報》老同事,也是研究所同學。當時開這家書店的主要原因,是第一屆移民工文學獎的得主Erin。她是印尼籍幫傭,來台灣之前,在印尼的工作是牧羊。Erin跟張正說,來台雖然因為照顧阿公不能放假,常常悶得發慌,但是在感到無聊時,就會看書,她喜歡讀書也喜歡寫作,因為看書讓她感到快樂,閱讀和寫作,都讓她感受自由。
Reading makes me happy, writing makes me free.
張正笑得天真,「如果可以給她書、給她看得懂的書,而能讓她就擁有開心與自由,這多划算。」
只是,《四方報》都收了,表示現代人不讀報紙了,弄個書店要大家讀書,不是走回頭路?張正樂觀認為,讀書這件事跟讀報紙不一樣,是深度閱讀的渴求,「這可以符合外勞圈文青的需要,也許真正需要的人數不很多,但另一個實際作用,有個書店,我就有個空間、有會議室,至少,也讓這些移民工文青有書可讀,欸,這是光想就很重要的事啊。」
不過,有些想像,越是實際落實、真的去做了,才看得清楚限制,張正也是如此。他身邊也有不少開獨立書店的朋友,詢問之後發現空間設備倒不是最難,難處是「書哪裡找?」他自己想辦法帶了一批回來,給Erin倒是足夠,但是在印尼之外,越南、泰國、馬來西亞各有母語,台灣也沒有代理商,怎麼辦?
鬼點子很多的張正突發奇想,發起「帶一本自己看不懂的書回台灣」的活動,畢竟,台灣每年到東南亞各國旅遊的朋友多不勝數,一本書,佔不掉多大空間重量,「或許因為不功利也不太麻煩,很多人共襄盛舉,直到今天,還是有人會帶書到店裡捐贈。」
在燦爛時光,要帶走一本書就是付出原書上的定價,那是押金的概念,因為當你歸還,押金全數退還,且借期不限。後來,的確有些書再也不回頭,卻有更多更多的書湧入書店,那是許多朋友的心意。
張正不小氣,很多單位知道他手邊有東南亞書籍,都會洽詢商購或借用管道,他不販賣,頂多問一下對方的需求、空間大小與場所,就會整理一批書送給對方,「彰化一間很多外勞與外配去的早餐店,宜蘭一位文藝中年女性開的豆花店,還有台中東勢的五金行…,他們有需求,開口問,只要初步判斷不是要拿去牟利,我就送。」
其中,那家五金行算是最早的「寄送點」。張正說,那是朋友老家開的店,有一位印尼看護在照顧著生病的爸爸,某天,印尼看護跟張正的朋友開口,希望幫忙找些書給她看,「據說是被劈腿了,想進入書中世界治療失戀。」
東南亞通張正很自然成了被諮詢的第一人選,幾番寄書、還書往來後,印尼看護告訴張正:「因為這些書,重建了我的靈魂。」不過每次三五本書的寄送歸返,弄得張正有些累,他索性開口要求朋友,「店裡挪兩格鐵架給我擺書,我一次整箱整箱寄,讓你家的看護順便當個圖書館館長!」
說張正大方,他倒是更佩服那些來要書的單位,「不容易啊,做生意的地方,寸土寸金,願意這樣做,就是一份心意,那些書,就算最後不還回來、掉光了也沒關係啊。」
如同辦理移民工文學獎的初心,最終期待、指望的仍是整體台灣的改變進步,張正坦言,開書店的心意也是一樣的,那並不純是為了東南亞移民移工的「他們」而做,「希望他們過得好,是因為希望我自己更好、希望我們所處的台灣會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