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食名家朱振藩以別出心裁的視角,將周作人、梁實秋、胡適之、郁達夫、林語堂等二十位近現代風流人物的飲食生活作為主線,勾勒出一幅交織著色香味與情感哲思的美食人文長卷。這些名士大家不僅在各自的領域留下了絢爛的篇章,更在餐桌上揮灑了別樣的才情和智慧。作者透過淹沒在歲月煙雲中的珍饈佳餚、日常吃食,細膩刻畫每位食家的獨特味覺經歷,展現其背後的人品性情、生活藝術、文化底蘊和社會變遷,以供讀者領略真正的食家風範。
內容節錄
《食家風範》
自序:總是要過好日子(節錄)
安貧樂道乃聖賢的志向,但能打打牙祭,擺上個龍門陣,品些佳肴珍饌,絕對是個美事,即使是聖賢之徒,亦在所難免。比方說,清末京城宴飲,蔚成一股風氣,就算是窮京官,每個月總有一半以上的時間,花在相互酬酢宴請這檔事上。發起人自然不少,但每輪到譚宗浚(註:廣東南海人,曾高中榜眼,任翰林院編修,督學四川後,充江南副考官)做東道主時,由於他善安排、精調味,並把家鄉的粵菜,巧妙融入京(即魯)味中,鮮美可口,風格獨具,建立口碑,故贏得「榜眼菜」之美譽。
譚宗浚之子瑑青,將此予以發揚光大,成就「譚家菜」的偉業,譽滿京華,博得「譚饌精」的令名。
無獨有偶,與譚瑑青齊名的黃敬臨,同列入「民國四大食家」,其「姑姑筵」響徹雲霄,光耀西南。在如此盛名下,其弟黃保臨食名遂不顯,曾開餐館「哥哥傳」。此時正值民初,那時成都的燕蒸業者,有個按月輪流請客的「轉轉會」,保臨親炙的「粉蒸鰱魚」,最為內行稱道。其在製作時,選用好鰱魚,斷成好幾塊,其上喷些料酒,接著上料粉蒸,蒸好隨即上桌,上面覆些莞荽,再加現舂紅椒,堪稱合度適口,由是赫赫有名。
時任成都市長、本身亦是美食家的李鐵夫,慕名這只好菜,特請黃老炮製,食罷的評語是:「出手不凡,做法別致,格調高雅,有黃(皇)家富貴氣派。」人問:「請市長說細一點,怎麼會有皇(黃)家氣派?」李答:「清淡中見辣味,單是這一手,就虧他想得出來,進過大內的廚師(註:其兄黃敬臨供職光祿寺三年,主理慈禧太后食事,大受賞識,賞以四品頂戴,遂有「御廚」之稱)門中高手,出手不凡,你我吃了幾十年的鰱魚(酒杯粗,家常用,價甚廉,每鰱魚頭用於煨湯),請問有哪家館子,竟能想出這個辦法來?」
其言下之意,能將平凡食材,燒出獨特好味,而且恰到好處,這才是真功夫。但我羨慕的則是,每月輪流一次的「轉轉會」,經彼此考究廚藝,吃得到極致之味。
打牙祭享口福,京官樂衷此道;同行不甘落後,跟著比照辦理;而平民百姓們,亦會挖空心思,搞點美味受用,糾眾而成宴會。其中,最為特別的,乃流行於客家地區的「平伙宴」,此一特殊的食俗,方言稱之為「打平伙」,閩西人名「打斗伍」,粵東人則叫「打斗四」。說穿了,就是眾生們自願湊分聚餐的一種形式。凡朋友之間聚遇,閒暇無事,口袋尚有餘錢,就吆喝朋友來,既可一飽口福,還能喝酒聊天,暢敘天南地北,增進彼此感情。
「打平伙」有如下幾個特點──
其一為:菜肴品種較單一,數量以參與者想吃飽、吃痛快為限,不求複雜多樣,通常選吃富營養的時令牲禽,其俗諺叫:「春羊、夏狗、秋鴨、冬雞。」意即在此季節,此類牲禽當令,食之肥美可口。但如偶逢平日少見的野味上市,刺激人們食欲,一人食之過量奢侈,會找些友人均攤,一起分享其味。
其二為:一定得平均,所切的肉塊,大小相當,一人一塊,公平合理,要吃特別部位,務必事先聲明。如果想讓家人嚐鮮,可另拿一碗,就自己分內,帶一些回家,卻不得多占,除非有剩餘。另,出錢亦須平均,在吃飽喝足後,立即結賬付款。即使不會喝酒的,酒錢也照付不誤,這是規矩。
其三為:凡參加者,必須熟識,絕不勉強湊食,人數三五人不拘,視菜色多寡及數量而定,一般不超過八個人,吃時氣氛融洽,席間談笑風生,在興之所至時,往往豁拳佐酒,直至盡歡而散。
說來也挺特別,民國七十五年(一九八六),我組成第一個美食會,總共有六位,除了我以外,都是客家人,但志同道合。我們有個約定,時間訂在週末,每個月吃一次,在第一週晚上,非有要緊大事,絕對如期舉行。而進行的方式,並不是「打平伙」,採輪流做東制,但消費有上限,免得引起爭議。吃罷正餐之後,即前往「京兆尹」,快樂地吃點心,談上一餐心得,如是達三年餘,在這段期間內,嚐遍各種口味,增長不少見識。
其後,我在公餘之暇,曾教授面相、書法、謀略等課程。常趁授課之便,到處尋訪佳肴,倘能吃到美味,必歡欣而雀躍。授課的地點不一,課程的時數挺長,是以我每到一處,即先行兜圈探看,再品人多的館子。含英咀華畢,即深烙腦海,在不斷積累下,總算略有心得。另,每次結業時,必師生聚餐,由我選好地方,學生均攤飯錢,但我必攜佳釀,彼此聯歡而散,期待日後相會。
歷經了五年多,收過不少學生,也因彼此投緣,組過數個食會,品嚐許多美味。日後不再授課,其原因講白了,真相只有一個,原來人生真諦,就在那餐桌上,其他夫復何求?
名史學家亦是大食家的逯耀東,曾在〈飄零之味〉一文中,指出:「味分八種,辣、甜、酸、苦是主味,屬正;酸、澀、腥、沖是賓味,屬偏。偏不能勝正,而賓不能奪主,主菜必須以正味入之,而小菜多屬偏味。所以好的酒席,應以正奇相生始,正奇相剋終。」我和逯教授為忘年交,更是食友,肚大能容,惺惺相惜。其奇正之說,旨哉斯言!與我所謂的「起承轉合」,實有異曲同工而妙。而其到了極處,或許是辛棄疾的「味無味處求吾樂,才不才間過此生」的「味無味處」,返歸自然本源,極淡極鮮,純取天然。因此,即使歷經大風大浪,看盡人生百態,想要過個好日子,必主「淡泊清逸,近於無味」,才能自在風流,效法那些食家,留下典範篇章。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