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頭四如何製造偉大的專輯《胡椒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樂隊》讓搖滾樂「轉大人」?鮑伯狄倫如何建造起一座詩與歌的共和國?地下絲絨如何用噪音建造一條通往未來的祕密通道?Nirvana為何唱著別介意,卻介意很多事?超級天后碧昂絲是黑人運動與女性主義的積極支持者?作家張鐵志從改變中文世界的搖滾書寫《聲音與憤怒》到新作《未來還沒被書寫》,搖滾青年跨入半百,累積多年思考,重新定義搖滾精神。
張鐵志說:「書中每一個故事都是改變音樂歷史的傳奇,每一張專輯都是搖滾史的經典——他們之所以是經典,就是因為他們奮力建造新的可能,不相信世界只能被舊規則所構築。他們不只影響了流行音樂,更是形塑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這就是搖滾樂所創造的事物。」
文章節錄
《未來還沒被書寫》
檸檬如何變成檸檬汁:
碧昂絲和美國的黑人抗議音樂新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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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張專輯和這部影片中的企圖是要讓我們的痛苦、我們的掙扎、我們的黑暗和我們的歷史能夠發出聲音,去對抗那些讓我們不舒服的議題。向我們的孩子展現能反映他們的美的影像是重要的,如此,他們可以成長在這樣一個世界中:當他們看著各種鏡子—先是透過他們的家庭,接著是新聞、美式足球超級盃、奧運、白宮和葛萊美獎—他們不會去懷疑自己是美麗的、聰明的和有能力的。我希望每一個種族的小孩都能如此,而且我想我們要能從錯誤中學習,並承認我們是可能重蹈覆徹的。
這是美國天后碧昂絲(Beyonce)在2017年2月葛萊美音樂獎(Grammy’s Awards)領獎時的致詞,她指的「我們」當然是黑人及其他有色人種。
碧昂絲在2016年春天發表專輯《檸檬汁》(Lemonade),專輯還有一支一小時的音樂影片,讓她被稱為這個時代的妮娜西蒙(Nina Simone)。
這個六○年代的比喻是恰當的,因為當她在前一年發表具有強烈政治意涵的單曲〈Formation〉的第二天,她就在美式足球超級盃的中場演出中,和舞者穿著黑豹黨(Black Panther)風格的服裝演出─黑豹黨是六○年代後期的「黑權」團體,主張用暴力和武裝爭取黑人權力。在這個最男性、陽剛的運動場合,這種女性戰鬥姿態根本是一場巨大的挑釁,引起很大爭議。
這次葛萊美獎的最大看點是她和另一位白人女歌手Adele的黑白之戰,結果是Adele贏得所有大獎(如最佳歌曲、最佳專輯),這又引發很多批評,因為葛萊美獎從來都是白人的品味,並且是保守的,因此連Adele得獎時都哭著說,她的英雄是碧昂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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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昂絲的專輯《檸檬汁》和單曲〈Formation〉確實引起黑色風暴與騷動。這張專輯的官方描述是「關於所有女人的自我知識和療癒的旅程」,是一個女性的渴望與掙扎,包括她被丈夫Jay-Z的背叛,但個人的旅程也體現了黑人女性在美國社會的掙扎,在專輯中,這個德州出生的女子尤其強調她的文化根源:那個黑人受到百年壓迫,卻也孕育出豐富黑人文化的美國南方。
〈Formation〉就是關於一座南方的城市:紐奧良。當第一個鏡頭出現,碧昂絲坐在一個半沉沒在大水中的警車頂上。幾年前,紐奧良被卡崔納(Katrina)颶風嚴重摧毀,導致許多黑人居民流離失所。伴隨這個畫面,是2010年被槍殺的當地饒舌歌手Messy Mya的聲音:「What happened after New Orleans?(紐奧良之後發生了什麼?)」然後碧昂絲唱起她生命中關於南方與黑人的歷史根源:
My daddy Alabama, Momma Louisiana
You mix that Negro with that Creole make a Texas bama……
I like my Negro nose with Jackson Five nostrils
Earned all this money but they never take the country out me
I got hot sauce in my bag (swag)
美國南方長期來有蓄奴傳統,而在林肯總統解放黑奴之後,仍然進行種族隔離。直到六○年代民權運動,黑人開始挑戰白人霸權,要求廢止制度性種族隔離,但是他們面對的是警察和暴徒的殘酷暴力。一直到現在,不少南方白人仍然具有種族偏見,也是共和黨的鐵票支持者。
碧昂絲在這裡不僅刻意強調她的南方根源,而且用了當年黑人被歧視的字眼「Negro」。
《檸檬汁》專輯的整支影片充滿政治訊息,尤其是以黑人女性為出發點來討論一個黑色美國的傷痕與希望:「在美國,最不被尊敬的人就是黑人女性。最不被保護的人就是黑人女性。最被忽略的人就是黑人女性」,影片中用了這段六○年代的黑權主義領袖Malcolm X的話,而在每首歌之間都引用了非裔英籍女詩人Warsan Shire的詩。
影片中也出現之前三位因警察暴力而死亡的黑人青年的母親,手中並拿著她們死去孩子的照片,憂傷的面容穿透人心。其他段落則有許多知名黑人女性入鏡,包括偉大的網球選手Serena Williams—當然也是一位黑人女性—在歌曲〈Sorry〉中與碧昂絲共舞。
專輯中另一首非常政治的歌曲是與饒舌歌手Kendrick Lamar合作的〈Freedom〉,這首歌呼應六○年代民權運動的主要口號:自由,解放的真正自由。
Freedom! Freedom! I can’t move / Freedom, cut me loose! / Singin’, freedom!
Freedom! Where are you? / Cause I need freedom too!
I break chains all by myself / Won’t let my freedom rot in hell
專輯之所以叫《檸檬汁》,是要表達在黑暗與苦難中,他們仍然能夠追求希望與幸福。美國諺語有一句話:「如果生活給了你酸苦的檸檬,就把它做成一杯檸檬汁。」,因此專輯用了Jay-Z祖母Hattie White的這麼一段話:「我的人生有起有伏,但我總是可以發掘內在的力量去面對。人生給了我許多檸檬,但我把它們做成一杯檸檬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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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巴馬是美國第一個黑人總統,他的當選似乎象徵美國進入一個「後種族主義」時代,黑白種族矛盾已經減弱了。但其實不然,在歐巴馬的第二任任期,種族矛盾卻如火焰般猛烈燃燒,更出現新一波的黑人民權運動。
一開始是2012年一名十七歲黑人青年Trayvon Martin被一名白人開槍打死,一年多後被陪審團判決無罪,引起黑人群體的巨大憤怒,在社交媒體推特出現一個熱門標籤#BlackLives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而後形成一個新抗爭組織就叫Black Lives Matter。2014年夏天在紐約,Eric Garner被警察逮捕後窒息而死,緊接著在密蘇里州的佛格森(Ferguson)又有一名青少年Michael Brown被警察槍殺,讓這個黑暗的夏天爆發美國近年來最激烈的抗爭,佛格森的煙霧與火光更讓人想起1968年許多黑人社區的嚴重暴動。
警察嚴重暴力、大規模的黑人被囚禁、在許多共和黨的州設立不利於黑人投票的規則,成為這幾年美國最重要的種族議題。
黑人歌手開始一個個站出來,批判與控訴體制中的種族主義,形成六○年代之後最重要的黑人抗議歌曲浪潮。
嘻哈樂從一開始就是來自黑人的生活經驗,是街頭、草根的,因此也經常是政治的,因為他們的個人處境很難脫離美國根深柢固的種族問題。經典嘻哈樂隊Public Enemy(人民公敵)的靈魂人物Chuck D就說,嘻哈是「黑色美國的CNN」,因為這音樂中訴說著他們的真實。但當嘻哈越來越主流與商業後,反而遠離政治。例如在小布希時代,雖然音樂界不斷有抗議歌曲浪潮,卻很少有嘻哈歌手出來討論種族政治。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僅僅是在卡崔納颱風後,嘻哈巨星Kanye West說:「喬治布希不關心黑人。」
但2014年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嘻哈、R&B和黑人流行歌手開始唱出他們的憤怒與渴望。
饒舌歌手J. Cole在親自去了佛格森之後,發表歌曲〈Be Free〉(要自由),知名樂評人Ann Power說:「這是我聽到的第一首徹底關於Mike Brown之死的抗議歌曲。讓人想起妮娜西蒙。」女歌手Alicia Keys也寫了一首歌〈We Gotta Pray〉(我們要祈禱)獻給佛格森的抗議者。另一位更早被比喻為這個時代的妮娜西蒙的女歌手Lauryn Hill發表一首在家簡單錄音的歌曲〈Black Rage〉(黑色憤怒),用老歌〈My Favorite Things〉的旋律,加上新的歌詞描述了這個號稱民主社會中,沉積在歷史中已久的黑色憤怒。
此外,嘻哈樂隊Roots的鼓手Questlove 在Instagram上寫道:「我呼籲和挑戰所有的音樂人和藝術家去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發聲……我們需要新的狄倫、新的人民公敵、新的西蒙。」「歌曲要有態度。歌曲要有解決方案。歌曲要提出問題。抗議歌曲不必然是無趣的,或者是不能跳舞的,或者只是為了下一次的奧運而準備。重點是,它們只是要能說出事實。」
警察暴力和「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抗爭行動也喚起了碧昂絲的關注。
2013年,她和Jay-Z參加了一場在紐約的Trayvon Martin紀念會。「黑人的命也是命」崛起後,雖然碧昂絲在推特上跟隨的人不多,但就包括他們的成員。她和Jay-Z也曾低調保釋被逮捕的抗爭者。
就在她發表專輯《檸檬汁》之後的2016年7月,兩名黑人Alton Sterling、Philando Castile又在不同城市接連被白人警察槍殺。碧昂絲在網站上發表一個聲明,「我們看夠了對我們社群中年輕人的謀殺。我們必須站起來要求他們停止謀殺我們。我們不需要同情。我們只需要每個人尊重我們的生活。」
碧昂絲的先生Jay-Z也在2016年發表新歌〈Spiritual〉。他說,這首歌是幾年前寫的,但一直沒有完成,在Michael Brown於2014年死亡之後,朋友建議他發表這首歌,但他沒有準備好,並且說:「這個問題將會一直下去。我很難過,因為我知道他的死不會是最後一個。」果然如此。
Jay-Z在關於這首歌的介紹中引用黑人民權運動先驅Frederick Douglass的話:「當正義被拒絕,當貧窮被強制,當無知不斷氾濫,當任何一個階級感覺到這個社會是有組織地在壓迫和掠奪他們,那麼,沒有一個個人或財產是安全的。」
此外,2015年深具代表性的歌曲是饒舌歌手Common和R&B歌手John Legend為電影《Selma》—關於1965年金恩博士如何帶領民權運動挑戰南方的種族主義—所做的歌曲〈Glory〉拿下奧斯卡金像獎最佳電影歌曲。
在頒獎典禮上,John Legend說:「這部電影是關於五十年前的事件,但是我們相信『賽爾瑪就是現在』,因為對正義的鬥爭就在現在。我們知道他們在五十年前所爭取的投票法案現在遭到很大的妥協。我們知道現在對自由和正義的抗爭是真實的。我們住在一個世界上囚禁最多人的地方,現在在牢裡的黑人比1850年的黑奴還多。當人們跟著我們的歌曲前進時,我們要告訴你們,我們跟你們在一起。我們看見你們,我們愛你們,讓我們一起前進。」
在這波抗議歌曲浪潮中,最有影響力的專輯除了碧昂絲的《檸檬汁》,還有另外兩張專輯。
一是音樂人D’Angelo’s 在2014年底發行的《Black Messiah》,這位九○年代知名的R&B歌手十四年沒發表專輯,但是當他知道一個全是由白人組成的陪審團不起訴槍殺Michael Brown的白人警察時,他跟經紀人說,「你能相信嗎?」「我想要表達我的意見,而我唯一能表達的方式就是透過音樂。」於是有了這張專輯。他說,這是「獻給在佛格森、埃及和占領華爾街的反抗的人們,以及所有當人們覺得他們已經忍受夠了而希望事情有所改變的人們。」
在歌曲〈Charade〉(比手畫腳)中,D’Angelo唱到:「我們只是想要一個說話的機會/但我們得到的卻是在地上一個粉筆人型。」
另一張重要專輯是饒舌歌手Kendrick Lamar的專輯《To Pimp a Butterfly》(2015),獲得多項葛萊美獎。這張專輯討論黑人的身分認同、種族不平等,以及監獄工業複合體等議題。其中歌曲〈Alright〉更被Black Lives Matter在抗爭時高唱,被稱為「新黑人世代的國歌」。
他的現場演出也是毫不遮掩地政治批判。在2015年的BET Awards上,他在演出時站在警車車頂上,唱著:「我們討厭警察/他們想要在街上殺死我們」。
福斯電視新聞批評這場演出說:「嘻哈樂對年輕非裔黑人的傷害比種族主義更嚴重。」但Lamar反駁說:「嘻哈不是問題,現實才是問題……這是我們的音樂,這是我們的自我表達……我們來自街頭,來自這些社區,我們要把我們的才華運用在音樂上。」
在2016年葛萊美獎上,他和舞者裝扮成獄中犯人,戴著手銬緩步走出—在這幾年,美國大規模囚禁黑人也成為一個重要政治議題。「我可以看見邪惡,我可以分辨,知道他何時是非法的。」他唱著。然後,「2月26日我也失去我的生命。2012年把我們送回四百年前。」
演出最後,他的背後是一張巨大的非洲地圖,中間寫著「Compton」,他的故鄉。他激烈地饒舌著:
我是非裔黑人,我是非洲人/我如月亮般黑暗,身上流著一個小村莊的血液/我來自人類的最底層……/你恨我,不是嗎?
音樂演出在此轉變成打破枷鎖的反抗。
在這些專業歌手與明星之外,Eric Garner的女兒和家人錄製了一首歌:〈This Ends Today〉(這會在今天終止),在歌中,Garner在臨死前掙扎所說的「I Can’t Breathe(我不能呼吸)」不斷重複。
在六○年代,從Nina Simone的〈Mississippi Goddam〉(該死的密西西比)、Curtis Mayfield的〈People Get Ready〉(人們準備好了)、到James Brown的〈Say it Loud-I am Black and I am Proud〉(大聲說出來:我是黑色的而且我以此為榮),一首又一首歌曲鼓舞著黑人,要他們認識自己的尊嚴與驕傲,爭取自己的權益與自由。音樂成為黑人民權運動的激越血液。
而如今又來到一個新的抗議時代。過去四年他們曾大聲地吶喊出憤怒與不滿,但沒想到,美國竟然選出一個帶有種族主義傾向的新總統。
顯然,未來美國的檸檬將會更酸更苦。
註1|知名學者Bell Hooks(2021年底過世)是關於黑人與女性主義的最重要論述者。她曾為文評論這張專輯,認為雖然「碧昂絲和他的創意夥伴們敢於呈現黑人女性生命多面向的意象」,並給予那些死去黑人青年的無名母親們一種驕傲,但專輯大部分還是在傳統的架構中,沒有要終結父權主義,且至多只是一種資本主義的賺錢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