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偉大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的長篇作品《十字路》,帶領讀者重返1970年的後嬉皮年代,寫出對美國、對世代改變最深刻的觀察,書中透過希爾布蘭特一家六口在迎接聖誕節前夕,各自面臨生活問題、尋找救贖的故事,反映美國當時在宗教、族群、性別、音樂、社會文化各面向的變化。《大西洋月刊》讚譽這是法蘭岑至今最好的作品。
文章節錄
《十字路》
3
貝琪那天早上天沒亮就醒。這是假期的第一天。過去幾年這一天都是睡覺天,但是今年一切都不同了。她躺在黑暗中,聽著電熱器嘶嘶作響,熱管裡的碰撞聲,就好像第一次感覺到這屋子在冰冷早晨提供的溫暖舒適。同樣也多虧了這寒冷的日子,否則她怎麼能享受這溫暖舒適。這兩件事就像雙唇一樣不可分。
昨晚之前,她都認為親熱不是必需的活動。過去五年來,她身邊的朋友沒有一個人沒有親熱對象,她還認識一些據稱已經跑回本壘的女孩,但她並不覺得自己沒經驗有什麼可慚愧的。那種恥辱只是為女孩們設的陷阱,以為不依男孩期待而行事,那麼連最漂亮的女生也會人氣下滑。就像雪莉姨媽說的:「妳看貶自己,這世界也會同樣看貶妳。」貝琪不去迎合別人取得人氣,但是當她開始受歡迎時,她卻發現自己天生就懂得操弄,知道怎麼讓自己比別人更受歡迎。和運動員校隊上床,則顯而易見是條死路。但她沒想到陷入愛河那麼甜美,沒想到自己還想陷得更深,也沒想到事後獨自躺在床上她會感覺整個人都變了。
窗外的天光有意無意地亮起來,映出書桌上方的艾菲爾鐵塔海報有點單調、那是雪莉留給她的有香榭麗舍大道的水彩畫。畫的後面是她十歲生日時父親讓她挑選的壁紙,當時她還太小,不知道此後這小馬圖案將永遠跟著她。灰濛濛的晨色中,那壁紙看起來還可以忍受。天空烏雲密布,這正是她希望經過昨晚生命變得不再懞懂後出現的天氣。太陽不出現便無從標記時間,時光刻度不移她就不須走出被親吻的那一刻。
她父母臥室,和她的房間相隔一扇門,鬧鐘響聲,在她聽來已經不是早晨催人的殘酷聲音,而是對今天一整天可能性的承諾。當她聽到父親刮鬍刀的微弱嗡嗡聲和母親在走廊上的腳步聲,她訝異為什麼今天之前她從未發現平凡生活原來這麼珍貴,她多幸運成為這個平凡生活的一部分。有那麼多的好人,其他的人很好,她自己也是好人。她要對全人類好。
她等著那輛全家用車在車道上啟動後發出轟隆聲,等著母親上樓梳妝,之後才下床,因為她想在那件事後延長孤獨感。她將雪莉買給她的日本絲袍帶子綁好,打著赤腳無聲地走到一樓浴室。此刻坐著尿尿的這個人,是個被男人親吻過的女人。她擔心這種變化從外表看不出來,就好像心裡覺得重要的事外表看不出來一樣,因此,她避開鏡子,不去看鏡中那個人的眼睛。
空氣中殘留著吐司和雞蛋的味道,她沒有進廚房,走上樓回到房間。她的肚子好像有一千件事要一起做一樣紛亂攪動著,實際上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告訴別人她被親吻過了。她想先告訴她的哥哥,但他還沒有從大學回家。她站在房間靠大門的那一側窗邊,看著一隻松鼠憤怒地追趕另一隻慌忙爬上橡樹的松鼠。可能是橡實被偷了,或者被偷走的只是她的心神。她肚子裡的緊張感,有一部分是偷竊造成的腎上腺素發作。有一會兒,那隻侵略者松鼠似乎願意和解,但隨後衝突升級:兩造沿著樹幹上下追逐,接著水平追逐,然後縱身一躍跳進了車道邊的灌木叢。
她想知道他醒了沒、他在想著她嗎、他是不是後悔了。
門外,賈德森一邊和她母親講話,一邊準備著糖餅乾。貝琪不喜歡這些家庭手工活動,有個兄弟喜歡做,她很感激;尤其是在十二月,她母親必須挑起維護某些傳統的重擔,例如做聖誕樹造形的糖餅乾和拐杖糖,這是她為他們家發明的傳統。貝琪看得出來,假期對母親來說還是家務勞動;而她要做好事的新感覺,多少還是停在抽象層次,明明去廚房坐著幫忙就是做好事,但她就是不想。
她的取代方案是穿著最好看的褪色牛仔褲,並帶著申請大學的資料到客廳(她唯一主動避免的人是裴里,不過他中午之前不太可能出現),坐到聖誕樹旁的扶手椅上。裝飾聖誕樹是母親的另一項工作。那氣味讓她回想起她和克藍還是孩子時,會為了聖誕樹下堆起禮物而感到亢奮,然而現在她老多了。窗戶上的光線比過去陰沉,製作餅乾的聲響遠得有點奇怪。她彷彿坐在某個更北的地區、一個可以聞到針葉樹的地方。接吻的餘波還在震盪,她似乎從一個高點、高到可以看到地球曲面的地方看著自己,那是個新的三度空間世界,從她坐著的扶手椅向各個方向擴散。
她申請了六所大學,其中五所是昂貴的私立學校。十月這段時間,是各大學簡介最能給人浪漫想像的月份,琳瑯滿目的加味承諾,承諾她擺脫不再需要的家庭和一所她已經窮盡所有社交機會的學校。但是她發現了十字路,這減緩了她渴望離開新展望鎮的焦急。現在,當她打開申請資料時,她發現親吻已經大幅度縮短到未來的距離。除了即將來臨的日子,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