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感到疼痛嗎?也許因為你我都身處地獄,但正視痛苦,即便不解決,我們仍然會變好吧!真正幫助彼此脫離地獄的方式,並不是嘲笑他人的地獄,而是理解彼此的地獄,了解彼此都有地獄、彼此都身處地獄。過往的回憶、現在的身體,無不是以不同形式的痛苦存在著,但即便如此,宋尚緯還在這裡,把所有放下的痛都一點一點撿回來,並一點一點地收好,不論中間經歷過什麼過程與轉折,他仍然在寫著。本書分作三輯,以宋尚緯文字下的「過往、他者、現在」串聯,書寫他對於創作、感情、生命經驗與社會議題的思辨。
內容節錄
《我還在這裡》
年過三十
年過三十之後,有時會回過頭看自己寫作的過程,發現自己雖然一路跌撞,卻也莫名地就堅持到了現在。總的來說,寫作這件事大抵上是我人生中堅持最久的一件事了。先不論我最開始書寫的動機,也不論我中間經歷過什麼過程與轉折,結論是我仍在寫著。有時候我會想,我居然還在寫作?這是過去的我從沒想過的事情。
過去的我都在想些什麼?我從小是那種最不讓人省心的孩子,是那種在家裡讓父母傷透腦筋,在學校裡老師也不想管教的小孩。是那種有點小聰明,但也從未認真讀過書,讀書全靠對師長的喜惡支撐,而不是為了對自己的未來負責(但我想許多人在就學時期其實也和我一樣,從未想過和自己未來有關的事情)。高中進了職校,讀了兩年後因為實在不適應當時班級的環境,所以轉到夜校去,後來進了私立後段的大學,考上國立的研究所。這個樣子的求學過程,曾被一些人下了評語:「非常勵志」。
有陣子我對這個評語非常心虛,因為我知道自己的一切大多其實都是僥倖,包括寫作。我最開始寫作並不是因為被藝術感動還是其他可大書特書的原因,憑的只是對這個世界的恨意,以及一點興趣。與許多寫作者不同,我最開始寫作對這個世界抱持著是一種曖昧的惡意,是一種會偷偷到賣場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把泡麵壓碎再放回原位去的微小惡意(既令人感到可恨卻又讓人覺得就這樣嗎),偷偷安排一些我恨之入骨的人在故事裡遭受厄運,現實卻和故事截然不同,那些人都過得很好。之後接觸現代詩,也開始寫一些雜文,再長大一點後,我才反應過來,其實沒有人在意你的恨,你恨的那些人,根本不理解你的恨、你的痛苦。也沒有人真的在意你的痛苦,許多人在你的文字中讀到的痛苦,其實與他們息息相關,大家讀到的痛苦與傷害,其實對應到的大多是自己經驗中的創傷。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不會寫作,或者我不曾接觸寫作,那我現在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有些必然性的事應該不會被改變,例如曾遭受過的傷害,或者身體物理上會碰到的障礙與缺憾─會不會寫作,會影響我這個人很多嗎?雖然我一向不喜歡假設,但每次想到這個可能性,得出的結論都是會。會不會寫作的我,會碰到的事是不一樣的,也會影響我的個性,甚至影響我的認知。更嚴格地說,如果沒有接觸到寫作,沒有接觸到文學,我可能會漏掉許多事物,像是我不會那麼早就意識到,一個惡人,也許他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也可能是一個模範父母,在他的愛人面前也可能是標準的好伴侶。我不是那麼聰慧的人,我沒有辦法很快便了解到,人其實是擁有多重面向的,也無法認知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而我們其實都是在痛苦中求存的這個事實。
整體來說我是個活得遲鈍的人,縱然心有千千結,但有些事情是這樣的,發生的當下我們察覺不到,要到之後,很之後的之後,我們才能夠從自己的日常中找到線頭,慢慢抽絲剝繭後才能發現。我是那種當下沒有辦法發現自己受傷了的那種人,要到事件發生之後的一陣子,我有空檔了,才能夠慢慢思考自己身上到底都發生了什麼。這樣子的好處是,我的日常生活是憑本能在過的,我靠本能就能夠大致解決自己所碰到的諸多障礙;壞處則是,因為憑靠本能的時間太多,當我一直沒有辦法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就會一直忽略自己的創傷,拖著傷口過活。
前面花了一些篇幅談自己的思路順序,卻總覺得越談越亂。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整理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包括書寫,有段時間自問:我寫字究竟是為了什麼?以前為了紓解自己的痛苦,後來認知到他人的痛苦之後,我問自己,我能夠做些什麼?我寫作只是純然為了滿足自己說話的慾望而已嗎?我是不是能做更多的一些什麼,來幫助和我一樣處在痛苦裡面的人?我寫作一開始是為了自救,後來有段時間認為自己也許能夠救人,現在則是認為我還是只能自救,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幫助到其他人,但我持續書寫是為了留下一個思考的紀錄給自己,也給其他人參考。
以前的我認為文字有極大的力量,認為文字就等同於思想,有極大的能量在。近幾年有些反思,大家都在說文學是民眾的武器,但事實上並不是,文學握在民眾手中其實是貧弱的,當大家面對的是不平等的暴力,文學是無用的,文學沒有立即性拯救他人的用處。文學被當權者掌握是極有殺傷力的思想武器,但在此之前,我們應該了解的是,文學是如何去貼近常人,如何引起他人的共鳴,進而才能成為對心靈的救贖。我們需要理解的是,當我們在談文學介入社會的時候,我們介入的到底是什麼?我認為文學其實是一個契機,令我們能夠理解自己過往曾做過的錯事,將我們召喚回那一刻,為我們曾有的創傷解套,給我們一個使自己從過往的傷害解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