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緣

發稿時間:2011/04/09
啼笑因緣
啼笑因緣
作者|張恨水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1/02/22

  「鴛鴦蝴蝶派」小說的代表性人物張恨水,是張愛玲極推崇的作家,今年正逢張愛玲去世十五週年,台灣出版界在連番出版張愛玲作品作為紀念時,同時重新出版張恨水的代表作《啼笑因緣》,兩相對照,讀者可以發現張愛玲作品風格是有多麼地「張恨水」。

  《啼笑因緣》以民國初年為時代背景,寫青樓女子與書生的愛情故事,張恨水延續中國古典通俗小說的傳統並加以演繹,又加入軍閥割據與二十世紀現代衝擊的社會背景,古典中寫出現代感,細緻的城市描寫,再現二十世紀初的北京煙花柳巷,其間上演的愛情故事頗具古典韻味。

  張恨水小說筆法重視白描,強調人物生活中的對話與動作描繪,尤其許多小動作如穿衣、吃飯、人物行走都娓娓道來,敘事看似瑣碎,其實蘊含暗示性的筆法,留給讀者許多想像的空間。張愛玲因此讚賞張恨水的小說很真實,因為作者不跳出來說故事,而是藉由人物的對話動作,流露出平凡生活最底層的韻味。

  從古典章回小說到現代小說,要談張愛玲,張恨水是不能跳過去的關鍵人物,他持續以才子佳人愛情小說風靡二十世紀初年,到一九三○年代才差不多結束,這本小說八十年後再版,閱讀起來才恍然大悟,原來張愛玲小說筆法的獨樹一幟,其實是回到最傳統的中國。重讀張恨水,雖是那個年代的通俗小說,卻充滿含蓄與優雅,是現代難尋的舊時代美感。

文章節錄

第一回 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 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

  有一天,天氣很好,又沒有風沙,家樹就到天橋那家老茶館裡去探關壽峰的蹤跡。據茶館裡說,有一天到這裡坐了一會,只是唉聲歎氣,以後就不見他來了。家樹聽說,心裡更是奇怪,慢慢的走出茶館,順著這小茶館門口的雜耍場走去。由這裡向南走便是先農壇的外壇。四月裡天氣,壇裡的蘆葦,長有一尺來高。一片青鬱之色,直抵那遠處城牆。青蘆裡面,畫出幾條黃色大界線,那正是由外壇而去的。壇內兩條大路,路的那邊,橫三右四的有些古柏。古柏中間,直立著一座伸入半空的鍾塔。在那鍾塔下面,有一片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幾堆,在那裡團聚。家樹一見,就慢慢的也走了過去。

  走到那裡看時,也是些雜耍。南邊鍾塔的台基上,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抱著一把三絃子在那裡彈。看他是黃黝黝的小面孔,又長滿了一腮短茬鬍子,加上濃眉毛深眼眶,那樣子是髒得厲害,身上穿的黑布夾袍,反而顯出一條一條的焦黃之色。因為如此,他儘管抱著三絃彈,卻沒有一個人過去聽的。家樹見他很著急的樣子,那只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個不了,調子倒是很入耳。心想彈得這樣好,沒有人理會,實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前去,看他如何。那人彈了一會,不見有人向前,就把三絃放下,歎了一口氣道:「這個年頭兒……」話還沒有往下講,家樹過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銅子給他,笑道:「我給你開開張吧。」那人接了錢,放出苦笑來,對家樹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瞞你說,天天不是這樣,我有個侄女兒今天還沒來……」說到這裡,他將右掌平伸,比著眉毛,向遠處一看道:「來了,來了!先生你別走,你聽她唱一段兒,准不會錯。」

  說話時,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面孔略尖,卻是白裡泛出紅來,顯得清秀,梳著覆發,長齊眉邊,由稀稀的發網裡,露出白皮膚來。身上穿的舊藍竹布長衫,倒也乾淨齊整。手上提著面小鼓,和一個竹條鼓架子。她走近前對那人道:「二叔,開張了沒有?」那人將嘴向家樹一努道:「不是這位先生給我兩吊錢,就算一個子兒也沒有撈著。」那姑娘對家樹微笑著點了點頭,她一面支起鼓架子,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卻不住的向家樹渾身上下打量。看她面上,不免有驚奇之色。以為這種地方,何以有這種人前來光顧。那個彈三絃子的,在身邊的一個藍布袋裡抽出兩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給那姑娘。姑娘接了鼓棍,還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個人圍將上來觀看。家樹要看這姑娘,究竟唱得怎樣?也就站著沒有動。

  一會兒工夫,那姑娘打起鼓板來。那個彈三絃子的先將三絃子彈了一個過門,然後站了起來笑道:「我這位姑娘,是初學的幾套書,唱得不好,大家包涵一點。我們這是湊付勁兒,諸位就請在草地上臺階上坐坐吧。現在先讓她唱一段《黛玉悲秋》。這是《紅樓夢》上的故事,不敢說好,姑娘唱著,倒是對勁。」說畢,他又坐在石階上彈起三絃子來。這姑娘重復打起鼓板,她那一雙眼睛,不知不覺之間,就在家樹身上溜了幾回。──剛才家樹一見她,先就猜她是個聰明女郎。雖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種清媚態度,可以引動看的人。現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過來,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憐惜她的意思,就更不願走。四周有一二十個聽書的,果然分在草地和臺階上坐下。家樹究竟不好意思坐,看見身邊有一棵歪倒樹幹的古柏,就踏了一隻腳在上面,手撐著腦袋,看了那姑娘唱。

  當下這個彈三絃子的便伴著姑娘唱起來,因為先得了家樹兩吊錢,這時更是努力。那三絃子一個字一個字,彈得十分悽楚。那姑娘垂下了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其中有兩句是「清清冷冷的瀟湘院,一陣陣的西風吹動了綠紗窗。孤孤單單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誰知道女兒家這時候的心腸?」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長的尾音,目光卻在那深深的睫毛裡又向家樹一轉。家樹先還不曾料到這姑娘對自己有什麼意思,現在由她這一句唱上看來,好像對自己說話一般,不由得心裡一動。

  這種大鼓詞,本來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轉,加上那三絃子,音調又彈得悽楚,四圍聽的人,都低了頭,一聲不響的向下聽去。唱完之後,有幾個人卻站起來撲著身上的土,搭訕著走開去。那彈三絃子的,連忙放下樂器,在臺階上拿了一個小柳條盤子分向大家要錢。有給一個大子的,有給二個子的,收完之後,也不過十多個子兒。他因為家樹站得遠一點,剛才又給了兩吊錢,原不好意思過來再要,現在將柳條盤子一搖,覺得錢太少,又遙遙對著他一笑,跟著也就走上前來。家樹知道他是來要錢的,於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不料身上的零錢,都已花光,只有幾塊整的洋錢,人家既然來要錢,不給又不好意思,就毫不躊躇的拿了一塊現洋,向柳條盤子裡一拋,銀元落在銅板上,「當」的打了一響。那彈三絃子的,見家樹這樣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條盤交到左手,蹲了一蹲,垂著右手,就和家樹請了一個安。

  這時,那個姑娘也露出十分詫異的樣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轉睛的只向家樹望著。家樹出這一塊錢,原不是示惠,現在姑娘這樣看自己,一定是誤會了,倒不好意思再看。那彈三絃子的,把一片絡腮胡茬子幾乎要笑得豎起來,只管向家樹道謝。他拿了錢去,姑娘卻迎上前一步,側眼珠看了家樹,低低的和彈三絃子的說了幾句。他連點了幾下頭,卻問家樹道:「你貴姓?」家樹道:「我姓樊。」家樹答這話時,看那姑娘已背轉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思,而且聽書的人還未散開,自己丟了一塊錢,已經夠人注意的了,再加以和他們談話,更不好。說完這句話,就走開了。

  由這鍾塔到外壇大門,大概有一裡之遙,家樹就緩緩的踱著走去。快要到外壇門的時候,忽然有人在後叫道:「樊先生!」家樹回頭看,卻是一個大胖子中年婦人追上前來,抬起一隻胳膊,遙遙的只管在日影裡招手。家樹並不認識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裡好生奇怪,就停住了腳,看她說些什麼。要知道她是誰,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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