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都要活著》是日本作家朝井遼的短篇小說集。朝井遼在大學時以《聽說桐島退社了》一書出道,並以《何者》獲得直木賞,是五十年來最年輕的得獎者。《無論如何都要活著》收錄六篇小說,以〈健全理論〉為始,〈籤〉收束,刻劃現代都市人在正常與不正常的縫隙間掙扎的樣貌。深切反映步入社會的青壯世代,承受責任、規範、常識帶來的壓力,面對未來選擇的茫然失落。就算未來困頓無光,也只能別無選擇的,繼續生活下去。
文章節錄
《無論如何都要活著》
母親像這樣定期來東京是在我與前夫離婚後。
「好好吃。」母親邊說邊把用大量夏季蔬菜做的前菜送入口中。
「讓您久等了。」年輕的店員以行雲流水的動作將義大利麵放在桌上。碳水化合物裝在淺淺的盤子裡,分量絕對吃不飽,光是這樣就要一千兩百圓。
我有的是錢,也有時間。
「妳最近如何?一切都還好嗎?」
可是父母卻為我的人生擔心到必須這樣定期坐新幹線來看我。
結婚第三年,我三十二歲的時候,前夫告訴我他想要離婚。
我和前夫都沒有愛上別人,既沒有拳腳相向,也沒有負債之類瞞著對方的事,性生活也還算和諧,沒有生小孩。我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要小孩,但也曾經考慮到年齡的問題,認為差不多該思考人生的下一步了。就在我們開始討論要不要小孩的時候,對方提出離婚。
那是個星期天的晚上,在那之前我們各自度過了週末。雙方的工作都是週休二日,但是除非有什麼特別的事要做,否則我們不會一起出門。有時也會和自己的朋友見面,但基本上都是一人過。這對我們來說都是再自然不過的選擇。東京的街道太複雜,複雜到我們只能以自己的步調一點一滴地消化想看的電影、想閱讀的書、想欣賞的舞台劇和想吃的東西。
「我沒辦法改變自己,妳也是。」
已經不記得我們談了什麼,唯獨這句話令我印象深刻。我們邊討論離婚,我邊想這個人果然跟我好像啊,所以我們才無法廝守到老。
我們的財務本來就各自獨立,只有房租和水電瓦斯費各出一半,再加上彼此都在包含分公司及相關企業在內,員工人數多達上千人的公司上班,而且從畢業就一直工作到現在,所以在金錢方面也不會糾纏不清。我們沒有小孩,也還不用照顧父母,平常多半各自在外用餐,因此完全沒有少了對方就活不下去的問題。
要說有什麼問題,只有心情問題。
但這終究也不成問題。當我發現這不成問題時也同時領悟到,其實我從很早以前就有自覺,就算沒有他,我的心、我的世界也仍舊能繼續運轉。
等到辦完所有的手續,我才告訴父母我離婚的事。怎麼不跟我們商量?佑季子為什麼非被拋棄不可——當我看到父母比我憤怒好幾倍的反應,感覺曾經在我心中微乎其微的疑問與不信任就像浮上水面的泡沫,發出咻咻的聲音消失不見。父母反覆追問「為什麼?」、「怎麼會?」,自從前夫說要離婚,我除了對為何只有我要把名字改回來,還得重新申請駕照及銀行帳戶等各式各樣的資料有所疑惑外,心情上倒是從來沒有浮現「為什麼?」、「怎麼會?」的疑問句。
不管是與前夫談戀愛的時候、結婚的時候、還是決定離婚的時候,我的精神水位始終保持風平浪靜的狀態。這也表示就算缺少其中任何一個環節,生活還是能風平浪靜地過下去。我與前夫的關係表面到彼此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改變。
我把切成六片的瑪格麗特披薩各拿一片移到盤子裡,一如既往地回答:「我很好。」母親只隨口應了一聲:「是哦。」不知怎地,表情看起來比我更沒精神。看到她那個樣子,我不禁想讓她知道。
「嗯,我還交了男朋友。」
「什麼!」
母親的大嗓門與銀叉子掉到地上的聲音互相呼應,簡直像是俗濫的連續劇。服務生依舊以行雲流水的動作撿起叉子說:「我幫您拿新的過來。」母親小聲地道歉:「不好意思。」用毛巾擦嘴。
「哦,妳有男朋友啦。這樣啊。」
既然交到了男朋友,既然有人陪在身邊,那就沒問題了─—以眼神為中心,母親整張臉都亮了。當人類的心安安穩穩地包覆在健全理論中,臉上就會出現這種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