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山

發稿時間:2025/07/04
裸山
裸山
作者|韓麗珠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25/07/02

韓麗珠睽違八年最新長篇。「所有失蹤的人,都會在某天回來。一定要這樣相信。」她關注的仍然是身體:手無寸鐵的身體,一往無前的身體,千瘡百孔的身體。最新長篇《裸山》,萬花筒般織錦,拾綴起散落在時間中的碎片;透過與現實貼緊的敘述,一筆一筆繪出成長於空城的兩代人,歷經兩次抗爭運動後,生命地殼發生怎樣的劇烈變動。

內容節錄

《裸山》

他們在廣場上駐紮的第五天,暖暖提議輪流回家梳洗和換洗衣物:「留一個人在這裡看守。反正,這樣的占領,不知道要多久,補充精力非常重要。」

「讓我在這裡。」雅人像說出一句承諾那樣。他們和廣場上的素昧平生的同伴,暫停了以往日復日的循環和規律。那段時光,彷彿是他們生命裡一個缺口。暖暖離去後,雅人幾乎用上所有時間坐在帳幕前,觀看和思考,而他確信,什麼也不做,只是思索,就是這個城巿裡的生產線,以及身處其中的每個人,每一顆釘子、螺絲和齒輪暫停運作的最大意義。這個城巿早已是一部反噬自身的機器,有一部分的人被吃掉了,接下來還會吃掉更多的人。無論是政府發言人、執行長或其他官員,總是反覆地說:「受影響的只是一小撮人。」這句像是安慰的話,也有恐嚇和分化的意味。 對現行制度不滿的是一小撮人,企圖分裂城巿的只是那一小撮人,他們似乎深懂人皆自私的本性,每個人都可以用「一小撮人」來排拒生活裡敵對的人。人們都留在自己的自私裡,心甘情願地把社會裡的少數捲進機器的最深處攪拌,並誤以為那是必然的命運。

雅人躺在地上,看到的是廣闊而蔚藍的晴空。以往,他只看著地面或迎來的人臉或風景,卻鮮有抬頭看著天空。暖暖離去前曾經提醒他,要是執法者突然出現,把他們包圍,甚至清場,「就跟其他願意留下來的抗爭者一起躺在地上,手肘緊扣著手肘,組成一個人體的網,在地上建起另一片人形的地面。」他們都知道,這是為了增加移動留守者的難度。雖然,他們都沒有真正面對過任何激烈的對峙和衝突。

那時候,並沒有執法者,人們像假日野餐那樣在廣場內徘徊,神情疲乏而偏執。雅人張開手和腳,躺下來緊貼地面,原是為了體驗一種跟土地共存的感覺。可是,當他攤開自己的身子毫無保留地交付予大地,卻不由得想起了鶴金斯的評論——「性工作者人格」:那是一個順服的姿勢,承受任何臨到他們頭上的對待,為了存活,不惜代價犧牲一切。雅人把身子跟土地融成一體,感到無比自在,似乎自有意識和記憶開始,他從來沒有在這個城巿體會到如此不受拘束的快慰。當城巿正常運作的時候,人們總是配合著各個場所的規條,忍受著保安或管理員的勸阻或訓斥,讓走路或站立的方式、臉上的表情、動作和音量都壓縮在標準的形狀裡。雅人睡在廣場的地上,那是少數逸出規則、「性工作者人格」的時間。

不一會,他翻過身子,坐了起來,從背包取出素描本,翻到空白的一頁,畫下第一幅關於廣場的草圖——農夫在柏油路上犂地,種出了帳幕,帳幕內是不合比例的袖珍的人,遠處有天橋、汽車和商業大廈,體積像模型玩具那樣大小。當他低著頭,一筆一筆地描畫著紙上的土地時,才確切地明白,其他守在廣場裡、沒有回家的人,卻在這戶外的地方溫習、讀書、做家課、即席演講、製作環保酵素,或表演默劇、寫信,然後把信張貼在圓柱上⋯⋯他們把某種理想生活的面貌,移植到廣場上。因為他們渴望發出的聲音是如此複雜而細碎,無法簡化成一句鏗鏘的口號,重複呼喊。

暖暖回來時,默不作聲地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握著炭筆的手在紙上移動,不知為何生出了一種類近妒恨的複雜感受。這使她不解。實在,只要坐在他身旁,取出素描本,就可以進入如同禪定的畫畫狀況,可是雅人被一股氛圍環繞,任何人也無法走進他的圓圈之內。

雅人察覺到身後有熟悉之人的氣息,轉過頭去,卻仍忍不住吃了一驚。

她放下手上的行囊,視線在廣場各處游移,彷彿在注視著什麼,也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到,同時卻已看穿所有:「這裡的氣氛,怎麼說呢,過於鬆懈,像是一個⋯⋯大型派對現場,或,怠倦的露營大會。」

他靜默了好一會才說:「或許,以生活的本質,對抗突如其來的鎮壓,都是這樣子,也唯有這樣子吧?」

她沒有說:「世上沒有一種生活,足以對抗暴力。」她以為他沒有體會過真正的暴力。

他閉上眼睛,於是更清晰地接收到從皮膚和神經之間感受到的震動所傳來的訊息。那是,從地底深處傳達至尾龍骨,再沿著腹部傳到心臟的洶湧。也許那是錯覺,也有可能是真實。

「有些事情即將發生。」他說。但他無法和盤托出心裡所有的話。在他看來,暖暖的臉光滑緊緻如同初生嬰,所有皮膚摺紋裡,皆無陰暗祕密。

他說不出,十二歲那年,再也無法辨清顏色和裸軀之後,卻總是在各種肅穆的場合、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身上,或,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感情生疏的長輩面前,直接而無可迴避地感應到他們的性欲,就像雷殛那樣攻擊他。那些未經他允許,赤條條的蒼白身子,互相攻伐的器官,壓成了一幅又一幅像是拼貼的畫面,密布他的腦袋。他必須費盡力氣和這些畫面搏鬥,有時為了平伏這些內在的騷動,不得不跑到郊外,以急促的步伐,把這些亂流埋在山野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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