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普立茲自傳文學獎得主。在當代墨西哥,性別暴力問題嚴峻,無數女性因親密關係暴力而喪生,就如同本書的靈魂人物——莉莉安娜。墨西哥當代知名作家克莉絲蒂娜‧里維拉‧加爾薩首次撰寫非虛構作品,追溯妹妹莉莉安娜的成長與蛻變,描寫她充滿不安與暴力的親密關係,以及最終殺死她的事件。爬梳案件真相之餘,里維拉‧加爾薩亦不斷檢視自身書寫的位置,本書文字因此充滿情感與意志,使其同時是政治行動,亦是反對父權緊身衣的宣言。
內容節錄
《莉莉安娜的夏天》
那棵樹上滿滿的是看不見的鳥。起初,我以為那肯定是榆樹,因為它孤挺的樹幹撐著蔓延的枝條,與我童年記憶中的一樣。但幾天後,我很快地意識到那其實是白楊樹,是個外來樹種,在很久以前來到墨西哥城內原生植被貧乏的此區。我們在樹下的黃色路緣席地而坐。太陽緩緩西斜,在繁忙街道的另一側那高聳的金屬柵欄後,灰色的工廠塔樓向上伸展,而幾乎稱不上水平狀的沉重電纜彎曲綿延,襯托著天空。拖車連同計程車與汽車急速駛過,還有腳踏車。在嘈雜的傍晚噪音中,鳥鳴顯得出其不意。印象中,如果我們走出了樹的陰影範圍,便再也無法聽見鳥鳴。在這裡,這樹枝下,你可以訴說愛。/在這之外是律法,是需求,/力量的痕跡,可怖的保護區。/懲罰的屬地。/在這之外,不。但我們聆聽著牠們,就某種荒謬又或許不合理的角度而言,牠們重複而持續的歌鳴帶來平靜、卻無法抹消猶疑。你覺得她會來嗎?我在索拉伊絲點燃一支菸的同時這麼問她。那位律師嗎?會的,她回答。我永遠不知道怎麼稱呼那個動作,就是雙唇緊閉歪向一邊,擾亂臉上任何對稱假象的那個動作。我相信我們很快就會見到她的,她一邊回應,一邊吐出一縷菸。反正不管怎樣,再等個半小時、甚至一小時也無妨吧。我遲疑地從側面看向她,內心得默默承認我之所以提起律師這件事,是為了逃避要求她陪我一起等待。應該說,哀求。我不想乞求,不想求你陪我一起在這裡再多等一下子,因為我並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索拉伊絲。因為我不知道何種野獸即將從我內心深處釋放出來。而現在,我們已經來到第六小時又二十分鐘,這場自中午開始的旅程,身在看似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地質年代、另一個星球。
二十九年,三個月,又兩天
我們相約中午在我住宿的地點會合。那是間由老房子改建而成的新潮飯店。白色柵欄兩側長著九重葛與藤蔓,有著一條老舊的石子路,棕櫚樹,以及玫瑰花叢。在我懷著期盼等待索拉伊絲的同時,我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另一側窗外的城市。這座城市,它歡迎所有人,卻也扼殺所有人。奢華與病態共存,不斷積累而令人難以消受——再多的形容詞都不足以描述。當索拉伊絲抵達我在墨西哥城接下來幾個秋日的歸宿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
我有兩件事情必須在今天完成,我在我們相擁打招呼時馬上對她這麼說。她髮絲間的肥皂香、熱水澡後肌膚透出的溼氣、她那我熟知多年的嗓音。那我們走吧,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也沒詢問更多細節。我警告她,這可能會耗上一整天。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停頓了一下、直視我的雙眼:所以我們要去哪裡?她聲音中的好奇心透露的不是懷疑,而是期待。我沉默了。有時候,你需要點沉默讓文字在舌尖上成形,好讓其縱身一躍、賭那不可想像的一把,這未知的深潛。去下城區附近的墨西哥城總檢察長辦公室,我說。她靜默了一下,全神貫注。我告訴她,約莫兩週前,我在另一趟墨西哥城的旅途中和記者約翰・吉布勒(John Gibler)見了面,他幫助我啟程尋找我妹妹的檔案。她低下頭──那瞬間我就知道,她明白,而且懂了。我接著說,在短暫搜尋過報紙檔案庫後,約翰找到了二十九年前《報刊》(La Prensa)刊登的新聞報導。他設法聯絡到記者托馬斯・羅哈斯・馬德里(Tomás Rojas Madrid),當年他以意外保留的語調寫了四篇文章,記載一起二十歲建築系學生的謀殺案,文字中既無情緒、也不聳動,只是簡潔扼要地陳述了在一九九〇年七月十六日驚動阿斯卡波察爾科社區的一樁犯罪事件。我繼續解釋,後來我在知名而擁擠的哈瓦那咖啡(Havana Café)與兩位記者會面,並一起走到墨西哥城總檢察長辦公室的大樓——因為我想要遞出一份陳情書,我告訴她。一個人究竟該如何書寫這樣一封信件?又該從何得知申請這種文件的程序?
二〇一九年十月三日,墨西哥城。
埃内斯蒂娜・戈多伊・拉莫斯,墨西哥城總檢察長
我的名字是克莉絲蒂娜.里維拉.加爾薩。我以莉莉安娜.里維拉.加爾薩的家屬身分來信。她在一九九〇年七月十六日這天在墨西哥城(銀荊花街六百五十八號,位於阿斯卡波查爾科區的帕斯特羅斯社區[Calle Mimosas 658, Colonia Pasteros, Azcapotzalco Delegation])被謀殺。我來信申請當年公共事務部編號40/913/990-07完整的案件檔案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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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好。
我再次澄清,重新取得檔案的機會微乎其微,畢竟過了這麼多年。二十九年——我補充,二十九年三個月又兩天。我再次沉默。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困難,但今天他們該給我一個答案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