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盲

發稿時間:2025/03/28
雪盲
雪盲
作者|郭松棻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25/03/18

與家鄉母土遙遠隔閡的傷痕,為郭松棻的書寫帶來別樣的面貌。一如許多經歷過跨國離散經驗的流徙者,母國故鄉的記憶終成為生命中一再飄搖、迴盪的跫音,郭松棻部分創作也受到這樣的感召。

於是,來自故土的呼喚總是以充滿包容性的母者形象出現,多病而蒼白的少年則彷彿具現了那不能歸返的焦灼;這些雜糅了自身成長經驗與懷鄉情感的意象,都成為他作品裡鮮明、獨特的風格。

《雪盲》收錄多篇其早期書寫,以及貼近個人記憶與情感的創作。期望透過完整的輯錄與爬梳,呈現最純粹而文學的郭松棻。

內容節錄

《雪盲》

故國

煙裊裊湧上山谷。二月的一場雨。遠山染上了金毛狗的幼綠。像一片海水包圍了整年猙獰的山麓。那是瑰麗的三月君臨在寂寞的沙漠上。你的思維被擾亂了,你甩著頭,想甩掉殼裡的遲鈍。潮濕中孕育的蕨腥,從地平線的那端,隨著陣雨後墨色的曇天侵襲過來。母親在越洋電話裡說,台北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城。

阿幸仔,你回來都認不得了。

彷如蕨類的抽芽,一夜之間肥大了起來

晌午的陽光已經變得灼熱。空間到處響起沙粒爆裂的聲音,就像故鄉的警察廣播電台播放「萬人頌」那樣感動了你。在電話線的這端,你突然聞到了母親哺育你們幾個子女以後仍然有如煉乳般的體香。

父親生前那麼努力想把上品的日語說好,害得鄉下來的母親在一旁如鴨子聽雷。傻傻地愣在一邊。高三時你在飯桌上準備月考。大聲背誦著羅馬省行政官布魯塔斯刺殺凱撒後的演講。羅馬人,同胞們……請聽我講一講。又是另一種外國語。母親如崩血以後的臉,奇異地扭成一團。欣慰和屈辱。一生操勞的代價。

校長扭開了收音機。聽著廣播劇。學著用純正的北京話從嘴裡發出心底的思想。黃昏降臨。凝聚在巷子裡那股令人懊喪的惡氣,是光復以後一直沒有消散的。

夢中醒來,發現身在研究室裡。原來是被日本教授無意識地彈著他留得長長的尾指的指甲吵醒。愁思溫暖了你的思維。廣播劇喁喁的聲浪侵擾你午後的睡眠。你將這夢告訴了同室已經十幾年的日本教授。他沒說一句話。他只站起來,走過去把百葉窗拉開。要你好好端詳窗外的景象,恢復一下你的神智。

耀眼的陽光刺痛了眼睛。被孤獨侵蝕的這片荒地,在烈日下舒展成和諧而純潔的沙的風貌。日本教授搖了搖頭說,他成為這沙漠裡的一匹狼,至今還是令人不可思議的。

狂犬病流行的台北。狗都戴上了口罩,在街上一律不准開口。整個城一下子聽不到吠聲。狗變成了一種最沉默的動物。把尾巴夾起來,默默地跟在人的背後,巴眨著令人不解的眼神。帶著口罩的鼻子這裡嗅嗅那裡嗅嗅。連走在地上的狗爪子都是默默無聲的。

校長一包米抱在胸前。急急走在歸路上。光復後第一次買到蓬萊米。一直想念這米的老母親卻早已做過了七旬。米粒從袋裡瀉出來,包都包不住。

一條黃狗順著地上的米一路跟校長走進了巷口。校長急走,狗也急走。緊緊跟著人的腳印。快到家了,那畜牲還是跟著。

校長停下腳,狗也停下來,然後抬頭,用奇異的眼光默默端詳著。米粒瀉得更厲害了。校長一慌張就用腿去擋住那狗。沒有放出任何驅趕的聲音。只是默不作聲,用腿去擠擠狗肚子。然而狗以為是在逗牠,等到急急又上路時,就高興地搖著尾巴緊緊跟隨過來。到了門口,校長停下來,狗也停下來。他沒有回頭,還是用腿去擦著狗肚子。狗在口罩裡發出了善解人意的吟聲。校長沒有法,等那畜牲不注意,瀉了一大把米在台階上,然後自己急急走進門,反身把門關了。

第二天聽到校長太太在水井那邊大聲說,連買一包米都不會。錢拿出去了,帶回來一隻空布袋不說,還帶回來一隻迷失的小黃狗。無緣無故來耗費家裡的糧食。校長並無意收養。只是隔了一夜,那狗還好端端坐在門口,好像特地等著校長一早為牠開門。驚慌的神色一直掛在他的臉上。然而對這狗,他有點不解了。然而他憐愛了。放學回家,你可以看到校長坐在香菸攤裡打盹。睡著了,還是掛著失措的臉色。那狗卻安安靜靜貼在他身邊,替他看管著攤子。偶爾清醒,他就一邊看報紙的分類廣告,一邊慌張地嚼著檳榔。顴骨下面的凹頰快給嚼進去了。退休那年,校長在巷子口開了半爿香菸鋪。再過一年,他才帶著太太和那隻黃狗離開了你們這條小巷,到漁港討生去了。

在台北的最後那年,校長裝了一副假牙,人突然年輕了許多。現在他的影子經常出沒在圓環的夜市上。不期然碰到,他總是露出一臉的惶恐和羞慚。一下子把眼簾垂了下去。校長喜歡擠在攤子的條凳裡吃著他的豬腳麵線。

太太不讓小孩聽到,就用日本話跟母親說,他的嘴裡一股去不掉的檳榔臭味。她已經放出警告,再不戒掉,休想再跟她睡一張床。

他愛睡哪裡睡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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