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後的劍蘭》源自花農之子陳二源的成長記憶,收錄八篇以不同花卉為題的聯作小說,故事圍繞五個花農家庭展開。作者因父親病重曾返鄉接手農務,透過植物特性隱喻人性:撚枝比喻弱者宿命,災病象徵家族特性,分銷等級反映人世冷暖。看似殘酷的自然法則,在人身上轉化為溫柔成全之情。〈FY057 B級品〉改編自親身經歷,獲林榮三文學獎。陳二源以切花工藝編織生命、病痛與救贖的圖景,傳達出地能重整,人生亦如此的哲思。
內容節錄
《最後的劍蘭》
陳二源〈B級品〉
週日不採收,是比較放鬆的施肥日。斜揹著肥料桶,我們戴著粗布手套,並肩。
我們把四十三號有機肥撒在田溝,邊撒哥邊說草實在太多,肥料都給它們吃就飽了。我看著他撒,邊說他手勢不對,有機肥沒有散開,一坨坨的落著,我說:「你手掌要再開一點。」他回:「知道了。不過你看,有差嗎?」
溝裡那些牛筋、咸豐、地錢草,有些肥根本連土都沒碰到,卡在上頭,有些百合竹太長也整個垂倒在溝裡,有些上頭被藤纏繞,整塊田長得又雜又亂。
我們也只能繼續往前走,撒肥剪枝,等它們重長。
坐在田頭喝水,眼前的是仍多數彎曲的百合竹。
「把這些B的剪完,好好顧,以後就都是A的了。」他說,突然他想到什麼似的,他指著百合竹外側,往下拗折的枝問:「這是什麼?」
成熟的百合竹一棵最內側可以長三到五枝直立的,再外側,則是爸教我的獨家招式。
「這些都是B的,或彎得根本不能賣的。」我指著那些,被拗向下,以幾枝為一組,如編髮辮般交錯彎折。
「這叫營養枝。」我說。活著繼續行光合作用,為重要的主幹提供養分。
「這樣有點可憐。」哥想了一下,才緩慢地講。
「但這些也是扦插時,那些幼栽的來源。」我說。
我突然想起要我休學時媽說的話,想起自己還真聽話,好像這輩子所有事都是照著他們安排的。
天氣愈熱總產量變高,價格開始要沒那麼好了。前一天媽說:「B的,就不要再放。反正,就折下去當營養枝。」
「知道了。」我說。營養枝,我比誰都還懂。
施完肥,我把自動灑水打開,連接在百合竹田裡的水管輸送,噴頭旋轉,像霧狀的雨。
我跟哥在旁邊看著,眼前濛濛的。
「這幾年空氣變得好差。」哥說,都像是這樣。
我說這幾年家附近的地很多變成了工廠,那些農地一片片地被賣掉,那些不該長在這裡的鐵皮,一棟又一棟地冒出。
「不能去檢舉嗎?」他說,隨後自己笑了笑,有用嗎?
我沒說,你在臺北的時候,爸曾經檢舉過,我們家的大門連續好幾次半夜被人拿鐵棍敲。爸說不要跟你哥講。爸說:「以後我們不要住這裡,搬去市區。」誰才是該離開的那個我不明白,那是人家種了一輩子的地啊,但那些人好像才是A的。
我們依舊收著那些歪斜的百合竹,每日查著已經不失望的行情生活。
爸叮嚀過B級的只能寄高雄,一把賣個二十,當作賺到。
「你們不要再寄臺北了。」晚餐時,群組裡爸說。他貼照片:臺北一件,B級,殘貨。
「臺北價錢好。」哥回。「臺北不要B的。」爸答,再補上一句:「你們臺北人就是難搞。」他說得太用力,吃的東西嗆到,猛烈地咳嗽。
「對啦。」哥說。他不再開口。
摟玩沒幾場,手機震動,是爸:「玩這個是有什麼前途?」照片是我們兩個坐在電腦前的背影。
這場哥打得躁動,拚命向前,冒著風險拚命攻擊,十賭九輸,總是回不來,我也因為太過向前一起陣亡。
「有夠爛的下路。」打完時不認識的隊友說。
「廢物。」哥回完,馬上關掉遊戲。
「玩下一場就好了。」我說。
他卻不再回來。我知道他是走到客廳,去喝他的米酒可樂了。
摟的每一次對戰都是新的,五對五,即使輸掉這場,關掉,下一場選擇角色,又是所有數據從零的開始。你不明白嗎?我想。跟人生一點都不一樣。
只是今晚的積分對戰我也打得特別差勁,一路從金色階級降到銀色。
又怎麼樣呢?我看著已經關閉的螢幕想,從PR50 到PR70 ,只是不同程度的B級品。如果是哥,可以打到什麼階級呢?但也只是空想,他早已拒絕太多次我打積分的邀請。
「不然怎麼樣才有前途?」哥回。那是群組最後一則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