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長期在海外工作,上大學的兒子離家,高中的女兒老是關在房間。當初結婚時想像的家庭,不該像這樣分崩離析的啊……一個人的餐桌,是把太大的生活慢慢練習成一人份。兩個人的餐桌,是邊想起走到一起的彼時,邊過著一起走到的現在。全家人的餐桌,是朝著不同的方向前進,再把收穫帶回來分享。用昨天的惦念,與明天的期盼,小口咀嚼著今天。原來我們望向的方向,就是生活的軌跡。平凡無奇的時刻,遠比快樂還要多,但越是平凡的光景,越讓人不斷想起——
內容節錄
《昨夜的餐桌風景》
明天的家庭
從楓葉尚未轉紅的時候開始,各處便發放起新年年菜的傳單了。夾在報紙裡的廣告、百貨公司寄送的型錄、便利商店和超市的結帳櫃檯以及裝袋區,全都擺放著色彩鮮艷的傳單。
濱野麻耶將幾張傳單擺放在餐桌上,看得目不轉睛。知名高級料亭的年菜、名廚監修的年菜,有西式也有中式,種類真是多得目不暇給。剛結婚的時候──那已是距今二十年以上的事情了──麻耶很喜歡閱讀這一類的傳單。當時在經濟上完全沒有奢侈的餘裕,真的只是純欣賞而已,但光是看著就很有樂趣了。未來生了小孩,多了新的家人,就要買這種年菜;等到孩子們長大成人之後,準備一些能下酒的年菜感覺也不錯──她總是陶醉地這麼想。
等到真的生了小孩,生活立刻變得手忙腳亂起來,她只有空買現成的菜色裝進年菜盒裡。說到底,孩子們也不愛吃年菜,結果直到最後,她都沒機會訂購這種賞心悅目的年菜。麻耶迅速收好那些傳單,泡了杯熱騰騰的焙茶,坐到電視機前面,看起了事先錄好的連續劇。
兒子大知在升上大學的同時搬離家,鮮少回到家鄉來。女兒理名自從上了高中之後,也不曉得是不是叛逆期到了,老是一個人關在房間,幾乎不跟麻耶說話。丈夫武史由於任職的公司經營困難,在五年前轉職,現在隻身遠赴上海工作。大知說他還要打工,今年過年和成人節[1]都不會回家;理名則說她年假期間要跟朋友去滑雪旅遊。丈夫應該會回國,但過年期間家裡都只有兩個人,即使買了年菜也不可能吃得完。
一過了聖誕節,即使是麻耶居住的這座小城鎮,也籠罩在年底忙碌的氛圍之中。下班後,麻耶在商店街採購食材,一邊茫然心想,不該是這樣的啊。當初結婚時想像的家庭,不該像這樣分崩離析才對啊。
在下班回家的電車裡,麻耶心不在焉地看著車廂內廣告,看見了「小分量手作年菜」的文字。總覺得這串文字和底下漂亮的料理照片,好像正朝著自己微笑一樣,她不禁看得入神。
麻耶順道走進商店街的書店,買了廣告上的那本雜誌。吃完沉默居多的晚餐,理名便回自己房間去了。麻耶收拾好碗盤,泡了杯茶,在餐桌上翻開雜誌。上頭介紹了一人用、兩人用的手作年菜,食譜看起來不算困難,她原本莫名消沉的心情稍稍上揚了一些。理名遲早也會離開家,在不遠的將來,大知和理名也都會建立起各自的家庭吧。這不是令人落寞的事。未來,只要把「和丈夫一起度過兩個人的年假」變成一種期待,不就好了嗎?習慣親手製作兩人份的年菜,不是也很好嗎?其中沒有任何嘴硬或逞強的成分,麻耶只是在安靜的餐廳裡這麼想道。
聽見樓下翻動物品的動靜,濱野麻耶睜開眼睛。她凝望著一片黑暗,豎起耳朵仔細聽。碗盤碰撞聲、某種硬物掉落地面的聲響傳入耳中。年假期間從海外回國的丈夫,在三天前就回上海工作去了。樓下怎麼會有人?麻耶心神不寧地從床上爬起來,走出臥房,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小心不發出任何聲音。餐廳的燈關著,但位於餐廳深處的廚房燈火通明。往廚房裡一看,「唉唷,妳是怎麼啦?」麻耶一口氣放下心來,嗓門不小心大了些,身穿居家服的理名被嚇得驚跳起來,手中的東西掉到地上。那是一包袋裝泡麵。
「妳不要嚇我啦。」理名嘟著嘴撿起泡麵,將它放回收納耐放食品的架子上。
「妳肚子餓了?」麻耶問。理名說她年假期間吃胖了,這幾天的晚餐幾乎不吃,剩下了一大半。妳就是這樣才會餓──麻耶忍下想這麼說的衝動。「要煮點東西給妳吃嗎?」
「我餓得睡不著,但這種大半夜要是還吃東西,一定會變胖吧……」理名難得坦率地說。
「那我煮不用怕胖的麵給妳吃。」麻耶說著,將一鍋水放到爐子上煮滾。
她使用冬粉和雞里肌,加上滿滿蔬菜,做成一鍋類似河粉的料理。煮著煮著麻耶也餓了,於是和女兒一起在餐桌邊坐下,面對面吃著煮好的冬粉。
「比想像中更好吃。」理名說。
「當然,因為我煮得好吃啊。」麻耶想起長子大知念高三備考的時候,她也經常做宵夜給兒子吃。有時候,當時還是國中生的理名聽到動靜也會爬起來,三人就這樣一塊吃起拉麵。
「以前還吃過拉麵之類的哦。」理名或許也想起同一件事,笑著說:「當時從來沒想過會變胖,以前的我真是所向無敵。」
「媽媽還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流行過一種『水煮蛋減肥法』,媽媽也吃了好多水煮蛋呀。」麻耶回想起過去。是呀,高中的時候,自己也總是天天不開心,不跟父親說話,老愛頂撞母親,迫切地渴望變瘦。這麼看來,我和理名不是很相像嗎?
「吃水煮蛋就能變瘦嗎?」理名一臉正經地問。
「可是除了水煮蛋之外,什麼東西都不能吃哦。媽媽實在堅持不下去。」
「真的假的。」理名蹙著眉頭說完,喝光了碗裡的湯,從座位上站起來。「我吃飽了。」她到流理臺把碗公洗乾淨之後,走向洗手間。麻耶向她說了聲「晚安」,但她沒有回應。
原來我們家不是分崩離析,只是不斷在改變而已,麻耶忽然頓悟似的這麼想道。從只有夫妻兩個人,變成了四個人的家庭;曾經有過大家一起圍坐在餐桌邊的時期,後來各自凝視著不同的方向,以自己的雙腳往前邁步……不過偶爾還是會像這樣,在餐桌邊相對而坐。家人是會改變的,但即使再怎麼改變,也仍然是一家人。「晚安。」走出洗手間的理名沒好氣地丟下這句話,逕自爬上二樓。
[1] 譯註:為該年度年滿二十歲之青年男女表達祝賀的節日。二○○○年以前訂於一月十五日,二○○○年以後改訂於一月第二個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