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七年,村上春樹以其獨特的魔幻筆觸,再次構築出一個完好終結的奇異故事,帶領讀者走進沉靜深邃的祕密世界。
夏天的黃昏,十六歲的妳對十七歲的我說起那座「城」的故事,城被高牆團團圍住,由一個頑強的守門人守護著。在那裡的妳既不作夢,也不流淚。然而,住在那裡的妳才是真正的妳,此時此地的妳只是像替身那樣的存在。
我多麼強烈地想要進到那座城,想去那裡見真正的妳。城裡有座沒有書的圖書館,在這裡,我被賦予了「夢讀」的任務,負責閱讀古老的夢……
內容節錄
《城與不確定的牆》
妳告訴我那座城的事。
那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們聞著青草鮮美的氣味,沿著河往上游走。越過幾處攔沙壩形成的小流瀑,偶爾停下腳二,看看小水潭裡游泳的銀色小魚群。兩個人從剛才就已經開始打赤腳。澄清的水涼涼地洗著腳踝。河底細細的沙軟軟地包著兩個人的腳——就像夢中柔軟的雲一樣。我十七歲,妳小我一歲。
妳將紅色低跟涼鞋隨意塞進黃色塑膠單肩包,在我稍前方,不斷從一個沙洲走向下一個沙洲。濡溼的草葉黏在濡溼的小腿肚上,形成美麗的綠色逗點。我則把穿舊的白色運動鞋提在雙手上。
妳好像走累的樣子,隨意就在夏草中坐了下來,什麼也沒說,抬頭望著天。兩隻小鳥並排快速飛過天空,發出尖銳的啼聲。沉默中,黃昏泛藍的餘暉開始包圍我們。我在妳身邊坐下時,心情變得有點不可思議。簡直像有幾千條眼睛看不見的絲線,把妳的身體和我的心細密地綁在一起似的。妳的眼睛瞬間一眨,或嘴唇輕微一牽動,都讓我心神動搖。
在那樣的時刻,無論妳我都沒有名字。只是十七歲和十六歲的夏天黃昏,河邊草地上色彩鮮明的想念——就只是這樣。不久後,我們頭上可能會逐漸開始有星星閃爍,但星星也沒有名字。在沒有名字的世界,河邊的草地上,我們並排坐著。
「城被高牆團團圍住。」妳開始說。從沉默的深處找到話題。就像隻身潛入深海裡尋找珍珠的人那樣。 「不是多大的城。但也沒有小到能一眼望穿。」
這是妳第二次提到那座城。就這樣,城的周圍有了高牆。
隨著妳繼續說,那座城就有了一條美麗的河與三座石砌的橋(東橋、舊橋、西橋),有圖書館和瞭望臺,有廢棄的鑄造工廠和樸素的集合住宅。夏天將近黃昏的淡淡光線中,我和妳,並肩眺望那座城。有時從遙遠的山丘瞇細眼睛看,有時從近得可以觸摸的距離睜大眼睛看。
「真正的我生活的地方,是在被高牆圍繞的那座城裡。」妳說。
「那麼,現在坐在我前面的妳,不是真正的妳嗎?」我當然就這樣問。
「對,現在這裡的我,不是真正的我。只是替身而已。只不過像是移動的影子那樣的東西。」
我想了一下。像移動的影子那樣的東西?不過這意見我決定現在暫時保留。
「那麼,在那座城裡真正的妳在做什麼?」
「我在圖書館上班。」妳以安靜的聲音回答。「工作時間從傍晚五點左右到晚間十點左右。」
「左右?」
「在那裡所有的時刻都是大概的。中央廣場雖然有高高的鐘塔,但那鐘卻沒有指針。」
我腦子裡想像沒有指針的鐘塔。「那麼,那圖書館是誰都可以進去的嗎?」
「不。不是誰都可以隨意進去,要有特別資格才能進去。不過你可以進去。因為你有那個資格。」
「是什麼樣的特別資格?」
妳微微一笑,卻沒回答這個問題。
「不過只要去到那裡,我就可以見到真正的妳,對嗎?」
「如果你能找到那座城的話,而且如果……」
說到這裡,妳閉上嘴,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但我可以聽到妳沒說出口的心聲。
而且如果你是真的,需要真正的我的話……這是當時妳刻意不說出口的話。我伸出手臂輕輕環抱妳的肩。妳穿著無袖的淺綠色洋裝,臉頰靠著我的肩膀。然而那個夏天傍晚我環抱著肩的,並不是真正的妳。正如妳說的,那只是妳的影子替身而已。
真正的妳,是在被高牆圍繞的城裡。那兒有川柳茂盛的美麗沙洲,有幾處小高丘,到處可見生著獨角的安靜獸群。大家住在老舊的集合住宅裡,生活簡樸但沒有任何不便。成群的獸愛吃城裡自然生長的樹葉和樹果,但在積雪的漫長冬季,大部分都熬不過嚴寒與飢餓而喪生。
我多麼強烈地想要進到那座城,想去那裡見真正的妳。
「城被高牆圍繞著,非常難進去。」妳說。「要出去就更難了。」
「要怎麼樣才能進去?」
「只要想去就行了。不過發自內心地期望,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可能需要花一些時間,在那段期間可能必須拋棄各種東西。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噢。不過不要放棄。因為無論要花多少時間,城都不會消失。」
我想像在那座城裡遇到真正的妳。腦海裡浮現出城外美麗而茂盛的廣大蘋果林,河上的三座石橋,想像看不見蹤影的夜啼鳥的叫聲。還有真正的妳工作的古老小圖書館。
「那裡一直都有為你保留的位置。」妳說。
「為我保留的位置?」
「是啊。城裡只有一個空職。正好適合你。」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職位呢?
「你會成為『夢讀』噢。」妳小聲說。好像在告知一件重要的祕密似的。
我聽了,不禁笑出來。「嘿,我連自己做過的夢都記不住。這樣的人要當個『夢讀』,恐怕很難吧。」
「不,『夢讀』不需要自己做夢。只要在圖書館的書庫裡,讀那裡收藏的許多〈古夢〉就行了。不過那並不是誰都能做的事。」
「可是我能做是嗎?」
妳點頭。「對,你能做。你有那個資格。而且在那裡的我會協助你做那件工作。每天夜晚陪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