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交織的賦格曲,街頭燃燒的一切,青春是魍魍也惘惘的迷途,卻有一道尋夢成長的路徑:一路向北……郝譽翔最新散文集,獻給永恆故鄉「北投」最柔情的地誌書寫,郝譽翔書寫年幼自高雄北上搬遷至北投的經驗,乘坐北淡線列車晃遊,著迷坂本龍一的追星時刻,沒有明天般地夜騎於深夜的陽金公路……她的桀驁與不馴,彷若是特異地域生養的狂奔一人。她因著這股「野」,在大學青年的九〇年代,經歷解嚴後的台灣、野百合學運的動盪時光。二十多年後,郝譽翔以文字永恆捕捉那些鬱動而光燦的瞬間,巫女般喚起那段神魔的城北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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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舊事》
在山與海的交界
早晨一睜開雙眼,所見到的竟全是山,峰與峰之間錯落相連,直到天邊。
但山巒的顏色並不翠綠,就像是被誰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似的,淋漓灰青,又像是淚水幽幽滲出了紙端,教人看了只是莫名地一怔。
所以這哪裡能算得上是城市呢? 或許因為如此,我總是堅持說自己是「北投人」,而不是「台北人」。
也或許是,北投原來就不屬於台北。
清朝時,北投歸於淡水廳的管轄,日治時期又以大屯山系的最高峰「七星山」為名,劃入了七星郡。這一帶向來就是山高水遠,自成一處化外之地,我因此愛淡水和七星之名,遠遠勝過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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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投正式被納入台北市的範圍,竟是遲至一九六〇年代末期的事了。
但即使如此,當一九七五年我們全家人從高雄北上,落腳在北投之時,住家的附近卻仍然多是一派農村的恬淡氛圍,而日常生活中所慣見到的風景,也大多是蒼茫無邊的淡水河以及關渡平原,總是讓我不禁聯想到「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之類的詩句,和現代化的城市根本沾不上邊。
也或許我只是不明白,所謂的城市究竟應該是什麼模樣?
來到北投的那一年我才七歲,先前只是一個懞懂的孩子,回憶起來,在高雄的日子唯有窗外周而復始的日升日落,歲月無聲無息地滑過,就像是一部靜默的黑白電影,竟想不出有什麼悲哀和歡喜可言。
但來到北投以後世界卻大不相同了。陌生的異鄉忽然跳出了顏色、聲音和氣味,強烈的光影不安地閃爍著,躁動著,讓我驚怯睜大了眼,惶惶不知所措。我開始懷念起高雄那份明亮到過分純粹的陽光了,乾燥無雨的天氣,空中總是白雲朗朗,以及左營鄉下外婆家的磨石子地面,即便是在炎炎的夏日赤腳踩上去,也是傳來一股透澈心肺的冰涼。
然而這一切全都消失無蹤了。
就連高雄鄰居皮鞋店和我同年紀的小女孩,天天一起結伴上學玩耍,我卻也想不起她的名字和長相了,只剩下一團朦朧的黑影。反倒是她家店門口擺在玻璃櫃中的一排黑色男鞋,始終令我印象深刻。在無人的午後陽光籠罩之下,它們顯得既無助又徬徨,彷彿困惑著不知道下一步該要走向何方?
那些皮鞋還在玻璃櫃中等待著未知的主人,但我卻已經提早一步先行離開了。搬家那天,我坐上了載滿舊家具的卡車,準備一路搖搖晃晃地北上。鄰居小女孩就坐在皮鞋店前的小圓凳上,望著我,遲疑地揮了揮手。
那是道別的手勢,從此不復得見。
我想我必然是哭了。遷徙是啟蒙的開始,我的生命將要退回到一片空白的原點,重新來過一遍。我沉默地抵抗著,為注定即將失去的一切流下了絕望的淚水。但這有什麼用呢? 又有誰會覺得孩子的眼淚是珍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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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傍晚的時分,搬家卡車終於來到了尊賢街,那是我們在北投的第一個住家。夕陽昏黃的餘暉鋪滿了巷子兩側的公寓,映襯得一樓鐵門的朱紅油漆更加斑駁,像是誤闖入一齣未老先衰的夢境,黯然得教人心驚。
後來,我們多半把那一帶稱之為「石牌」,而認為更往北走越過公館路以後才能夠算是北投。但「石牌」這兩個字總是讓我覺得又硬又冷,像是鐫刻著某種權威話語的石碑,神聖而不可侵犯,並不存在一絲一毫可以妥協的柔軟空間。
果然那附近也大多是些道德意味濃厚的街名,從「尊賢」、「實踐」、「明德」、「自強」到「立農」,再再向我們訓示著一種理想崇高的人格。
這些街名雖然取得堂皇,卻也多是些狹窄的尋常巷弄罷了,以柏油瀝青鋪成,縱橫交錯,切割出來一大片六〇年代以後才在台北街頭大量湧現,清一色是灰色洗石子牆的四層樓公寓。它們的造型方正,中規中矩,一如居住在其中的也大多是些勤勉樸實而面容拘謹的軍公教人員。
我們在尊賢街只住不到短短的兩年,又改搬到實踐街去。就像蒼蠅飛起在空中盤旋數圈之後,總會固執地又要落回原點,日後我們就在這些巷弄之間搬來搬去的,而新舊的住處往往不出三百公尺遠。
也是要等到多年以後,我才恍然大悟「實踐」之名的源頭,竟是因為街尾有一座國民黨專門訓練高階軍官的「實踐學社」,前身還是日本帝國陸軍的軍事顧問組織「白團」。
我從未意識到,原來住家的附近就隱藏著一個如此神祕的軍事組織?只知道實踐街口確實終年瀰漫著一股令人敬畏的氣息。那是四棟中央社的宿舍,同樣是低調的灰色公寓,我每天上學放學都必定會打門口經過,得以窺見出入在其中的社員。他們大多身穿白襯衫手提黑色的公事包,低著頭行色匆匆,彷彿包裡裝的全是一些不可洩漏的天機。
這就是我所認知的石牌。
至於北投,還要落在更遠之處,那朝向地平線盡頭綿延的大屯山脈,終年飄散著青白的山嵐和硫磺煙霧,以及更遠的淡水,日復一日向這片陸地送來海洋鹹濕的氣息,彷彿以一個更加遼闊而美的世界在殷殷召喚著我。
那是山與海混沌的交界,夜與夢的黑洞,我生命中最初讀到的一首詩,句句都是命運的隱喻,讓我不禁悠然神往,卻又每每悵然若失於它是如此的晦澀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