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查女孩

發稿時間:2016/02/06
邦查女孩
邦查女孩
作者|甘耀明
出版社|寶瓶出版
出版日期|2015/05/01

2015開卷好書獎‧年度好書‧中文創作

  推薦理由:邦查女孩遊台灣,留下70年代草木山川,被漠視之鄉野眾生史。筆法既寫實又不寫實,前者天地萬物細膩有情,後者有時荒誕但能莞爾一笑。作者善於從口述傳統與大自然汲取養分,如今情深義重還禮之。(賴香吟)

          ——轉載自《中國時報‧開卷》

文章節錄

《邦查女孩》

請你帶我走

  那場夏日戰爭很有名,有三百一十五人參戰,全被「殺刀王」帕吉魯的右手擺平了。「殺刀」不過是遊戲,將一手伸出來當長刀,一手藏在後腰,用手刀砍到對方的頭或膝蓋以下便贏了。人馬分兩隊較勁,被砍死的關在電線杆下,等隊友來救。這種遊戲有時會擦出火藥味,成了地域或校區之分的小規模戰鬥,最後混入了小流氓,變成城市大戰。

  那場大戰怎樣開始的沒有人說得明白,最後卻被所有人記得,因為變成爆粗口與大規模的拳腳,不少人攻擊對方頭部時,以搧巴掌的合法方式打哭弱者,三百多個男孩聚在路口叫囂,拉人助陣,演變成兩派的大衝突,有人拿出扁鑽與小刀示威,很快就要見血了。

  這時候,帕吉魯出現了,往三百多位男孩的戰場中央站去。他把牽來的雙槓腳踏車的腳架豎起來,雙手拍出嚇人的響聲,左手藏在後腰,右手伸出來,比出了邀架手勢。他口氣很大,把手挽一圈,向全場的人下戰帖,最後把手尖對準一位拿小刀的小流氓,先讓對方的刀子往前刺了半尺後,才拍掉刀子,更用上半個令人傳誦的說不清楚黑影,就點贏了額頭。然後,帕吉魯再度比手勢,要全場的人通通打過來。整個過程被形容是李小龍在《精武門》中用迷蹤拳跟上海虹口道場的日本人挑戰。

  帕吉魯是獨行俠,很少進城,一來就轟動,跟火車從中央山脈運來的大屍塊一樣轟動。他戴白色探險帽、牽鐵馬、載寶刀盒的形象,冬天又多披一件紅披風,向來是一九七○年代的花蓮市傳奇。最傳奇的是他車後座載寶刀盒,來找老師傅修武器。寶盒又大又長,稜角處裹銅片,裡頭裝著大型的古怪兵器,有的像是座頭鯨下顎的屠龍刀,有的像鋸齒鯊的利鋸齒,還有可以當飛鏢丟的大斧頭。他是啞巴,嘴總是叼著草,更顯露了孤獨的調性。

  帕吉魯贏了小流氓,沒有人敢上前挑戰,因為他是花蓮市最厲害的高手,才被封「殺刀王」。三百人簇擁上去絕對能把他拍成肉醬,卻不懂帕吉魯為誰而戰,為何而戰,他很像來鬧場的。沒人想挑戰。最後,他的右手四指往內勾幾下,對著某個方向邀戰,拍拍口袋,示意有錢。那個方向的人牆裂開缺口,露出後頭的三位「叭噗老伯」。帕吉魯要跟他們過招。

  叭──噗──

  場子邊賣冰的叭噗老伯壓著車龍頭上掛的小皮球,令簧片發聲,「夭壽!莫打了,人生海海,吃叭噗比較high。」他們說完,把菸吐掉,抬頭露出邪惡的微笑,牽著腳踏車來到場子上,要跟帕吉魯來場會外賽了。

  叭噗老伯是令人又愛又恨的程咬金,車上掛著鋁殼掉漆的大冰桶。大家在哪玩,他們去哪賣冰,有時站在戰場中央抽菸、猛按叭噗,故意大聲講淫得噴汁的色情故事,要大家吃冰消火。大部分的孩子窮得沒錢吃冰,連寒冬想到冰都會流口水。

  叭──噗──

  會外賽是丟飛鏢盤遊戲。飛鏢盤放在腳踏車後座,軟木圓盤,以鐵絲隔出放射狀的冰品區塊。丟飛鏢遊戲不利玩家,付了錢,多是丟中比花錢買還要小份的冰淇淋。要是丟中特別獎的「天霸王」,不用付錢外,還得到雙份的冰,這機率是孩子們形容的「往後下腰能看見自己的屁眼」。這種賭博性遊戲很吸引人,顧客被快轉的盤子催眠似朝它丟鏢,像錢丟到河裡,只聽見水聲般的喜悅。

  叭──噗──,老伯發出神祕的微笑,轉動飛鏢盤。

  帕吉魯伸出右手捻鏢子,左手縮在後腰,第一次出手,鏢子沒扎到盤子,彈到地上。他付錢再玩,出手後射中「再來一次」的格子。他抽起鏢子再丟,轉盤停了,意外的中了特別獎。

  「讚!天霸王。」凡是中這格,叭噗老伯得大喊吸引人,拉開冰桶蓋,壓兩下冰杓發出機械聲響,往冰霧瀰漫的圓桶裡挖兩大杓。他動作有些不甘願,微笑也很職業。

  帕吉魯拿下雙份的冰淇淋,示意敵對雙方的主帥來拿。他沒講話,用眼神與手部的肢體動作示意。接著,他拿起鏢子,扶了扶自己的墨鏡,往第二攤的轉盤射去。

  「媠(漂亮的意思,閩南語)!天霸王。」第二攤的叭噗老伯大驚。

  帕吉魯挑戰第三攤,鏢子落下,叭噗老伯最後喊:「恭喜喔!天霸王。」帕吉魯拿起雙份的冰淇淋,要男孩們共享。戰況解除,大家聚在攤販邊,舔上一口冰,可是仇恨還在。

  接下來,帕吉魯示意要再玩一次轉盤,而且一次丟三盤。三百多位男孩圍著看賭局,後頭幾圈只能事後聽聞。他們有的站上圍牆,有的爬上路樹,四周的電杆從上到下也夾了一串小孩。他們看到帕吉魯左手拿冰,右手捏拳暖手,三支鏢子銜在嘴上。

  冰淇淋大戰開始了。詐就詐在這,叭噗老伯會先用針把天霸王那塊插上百回而變得鬆爛,或在底下偷墊堅硬的芭樂木,射中的鏢子容易被快轉的盤子甩出來。陽光下,巷口安靜極了,風從每個街道灌來,花蓮市的每種味道聚在這,男孩們也是。

  古阿霞也混在人群中,穿工作雨鞋,手拿蒼蠅拍,身上永遠沾染了蝦仁炒飯的油煙味。她只不過是路過去買包糖回家,指甲縫還殘留偷吃的糖粒,卻受到鼓譟聲吸引。她勉強擠入人群,看到了帕吉魯。

  這不是古阿霞第一次看見帕吉魯,曾經在某雜貨店遇到,她排在後頭。帕吉魯買汽水,付出的小鈔又從老闆手中轉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有隨手聞鈔票的習慣,她聞過各式的錢鈔,有油墨味、魚腥味、霉味、海洋味,會猜它們曾在哪些人流轉。那張鈔票有香味,不是老女人的明星花露水的豔甜味。確切點說,那張鈔票好像是木匠刨下來的薄木片,有好聞味道。

  現在,帕吉魯手中握著十幾張捲成筒狀的鈔票,比手畫腳。可是叭噗老伯不懂這啞巴的手語。古阿霞懂了,帕吉魯要以手中的鈔票賭上那幾桶冰淇淋,如果全中了天霸王,冰都屬於他的,輸的話,錢歸三位叭噗老伯均分。那些錢,買六輛車的冰淇淋也夠。

  「他要賭三臺車的輸贏,一次拚三個鏢盤。」古阿霞在人群中喊。

  沒有錯,這是帕吉魯的意思,他瞧去,在人海裡是誰那麼懂他的心思,只有一堆搖晃的黑髮。他回過頭,對三位叭噗老伯點頭,把錢放在車座。

  叭噗老伯彼此看一眼,認為這是公平的賭局,不是賺翻,就是賠倒,而且不會有人再運氣好到能三次全中。他們把鏢子拔出來遞給帕吉魯,更使勁的猛轉盤子,強大的離心力會使鏢子扎下去後很容易脫落。

  出手了,帕吉魯下鏢子,朝三個盤子射去。

  啵!啵!啵!三聲,非常清脆,是刺穿天霸王格子底下一種俗稱「鱸鰻」的墊木聲響。他重溫聲音,感受到這種樹皮長出類似鱸鰻斑而得名的烏心石,長在東坡,海拔一百公尺餘,可能來自附近的花崗山。此樹堅硬無比,常是砧板的首選。還有,這三個轉盤出自同一位師傅製作。帕吉魯轉身離開,慢慢走出人群之後,步伐加快,趕在歡呼的人潮圍死他之前離開花蓮市。

  所有的人在原地等結果呢!尤其是三位緊張的叭噗老伯,忘了照例以手掌碰觸盤緣的鐵皮煞停,而是讓它們慢慢的停下來。陽光下,飛鏢盤越轉越慢,最後靜止不動。

  三位叭噗老伯怒喊:「幹你娘咧!」

  男孩們和解的歡呼尖叫,邊吃冰邊回頭去找人。

  帕吉魯弭平三百多人的大戰,且不見了,再添一則花蓮市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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