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修正》到《十字路》 法蘭岑的家庭悲喜劇與救贖【書評】
文:黃淑芳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悲喜劇。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托爾斯泰這個金句流傳了一個半世紀,多半有道理。但是仔細想想,總是相似的何只是幸福,說到底不幸也只有一種:不快樂,不管是老病貧殘空虛孤獨哪種原因造成的。
被譽為美國偉大小說家的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很擅長寫「不快樂」,尤其是一整個家庭的不快樂。在他筆下,幸福的家庭簡直比穿得過針眼的駱駝還稀有。讀著讀著不禁懷疑,究竟是一個人的不快樂勢必感染全家,還是法蘭岑蒐集了各種不快樂的角色,把他們湊成一家。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 不幸的家庭也是
COVID-19大疫期間出版的《十字路》,寫的是1970年代芝加哥近郊希爾布蘭特牧師一家。「十字路」是讓牧師又愛又恨的教會青年團契,嬉皮文化、音樂、大麻、越戰陰影,家庭和個人的危機都在這裡上演。
這一家其實有6口人,法蘭岑總說他寫的是5個人的故事,被略過不計的是最小的兒子,他才9歲,沒什麼戲份。如果三部曲按照計畫分別以1970、1995、2020年為時代背景寫成,我們遲早會讀到小兒子的故事。
《十字路》的5個主角是40來歲的希爾布蘭特夫婦,他們念大學和高中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這個組成,和2001年創下300萬冊驚人銷售量的《修正》一模一樣。中西部沒落小鎮的藍博特家也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只是孩子都已成年,移居東部大城市,各有事業與家庭,鮮少回老家看爸媽,幾乎要錯過爸媽的老去。
把時序倒過來看,也許法蘭岑早就有了發生在2000年左右的《十字路》第二部。只不過,《修正》沒有《十字路》那麼濃厚的「宗教」核心,不符合三部曲預定主題「通往所有神話的鑰匙( A Key to All Mythologies)」。
話說回來,家庭,從某個角度來說也是一種「類宗教」。我們難以避免地受原生家庭種種習慣、信念、價值標準的影響,怎麼吃穿、怎麼用錢、怎麼過節日、家事怎麼分工、什麼是最重要的道德、什麼是最不容許犯的錯,以及信仰什麼神。我們年輕的時候憤怒反彈、用力對抗的,後來可能都在不知不覺中承襲,於是有各種「這才是我家的味道」、「這就是我家過年的方式」等等。
《十字路》三部曲所講的宗教,是傳統定義的宗教。小時候把聖經讀到滾瓜爛熟,成年後算不上堅貞教徒,卻在耳順之年開始寫這套三部曲的法蘭岑,透過牧師一家三代角色,來來回回思索著宗教福音、神的旨意、愧疚與罪惡感、悔罪與救贖。
對於不熟悉天主教與基督教的台灣讀者來說,這些辯證也許有點深奧。但是,撇開宗教這一環,《十字路》與《修正》這兩個家庭的故事,依然扣人心弦。這兩個家庭不在遙遠的美國、不在早已消逝的1970年代,就在你我身邊。
世間若無絕境 要教堂做什麼?
藍博特家的老爸固執的要命,不認老也不示弱,把所有祕密藏在心底。老媽囤積症上身、永遠只聽得見她想聽的話。大兒子蓋瑞拚了命否認任何可能被判定為憂鬱症的癥狀,用盡心思跟妻子別苗頭、爭取兒女選邊站。次子齊普失心瘋把幾乎到手的教授終身職搞丟,墜入人生谷底。女兒丹妮絲事業成功卻陷入比肥皂劇還誇張的愛欲危機。三兄妹關於要不要回家過耶誕節、要不要賣掉老家接爸媽到大城市來住、要不要把患帕金森氏症的老爸送去安養機構、該怎麼分攤照顧父母之責的爭論,都是經常在我們身邊上演的劇碼。
希爾布蘭特父子原本一致鄙視「不道德」的戰爭、拒絕徵兵,大兒子克藍離家念了幾個月大學之後,突然決定從軍去打越戰。小鎮之花、乖乖牌女兒貝琪迷上樂手,走上一條爸爸絕對不會贊同的路。聰明過頭、處處鄙視旁人的次子裴里吸毒惹禍,把全家拖下水。事業面臨危機、轉而追求不倫之戀刺激的父親羅斯,把所有問題都歸咎於旁人。心存愧疚、默默服侍家人的媽媽瑪莉安終於忍無可忍,搭機去找初戀情人⋯⋯。這個瀕臨崩解家庭的麻煩不是1970年代的老歷史,一樣發生在21世紀。
法蘭岑的小說動輒3、40萬字,不妨把它拆開來當短篇小說讀。《修正》和《十字路》每一章都鎖定一個主角,你可以一次只讀一個角色的故事,慢慢往前推進,反正法蘭岑也沒打算讓故事快跑。
這個有時很囉嗦的小說家,文字其實很緊緻,一段文字就足以演繹成一齣單元劇。比方說瑪莉安去找精神科醫師的那一章,以不到400字的段落說完她從過去到現在,由天主教到新教徒對上帝信仰的轉變,再帶出她即將做出的重大決定。
讀完這一章,你一定會對瑪莉安有全新的認識與情感。也許就是這樣,如同法蘭岑在今年台北國際書展視訊講座所說,寫著寫著,瑪莉安由原本可能只有5頁的戲份,變成30頁或更多。
以法蘭岑小說動輒600頁的篇幅來說,主線情節並不算多。他在情節之間堆疊了非常多的細節,關於人物,關於空間,關於時代,微觀或宏觀的、與情節不直接相關的事物。這些細得不得了的細節,有時會讓急著想知道「然後呢」的讀者不耐煩。但讀著讀著,你會發現自己陷進法蘭岑的人物維度,這些層層疊疊的細節,讓他筆下的人物立體再立體: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那麼選擇、為什麼那樣講話,一切都有來由。
每個選擇,每個決定,每個十字路口直行或轉彎,都不是當下單獨存在的決定,都背負著過去與期盼。
他們都是好人 只是有時有點渣
《修正》的藍博特一家都是好人,只是有時有點渣,會做出壞事,也必須承擔後果。對這家人來說,「世間若無絕境,要教堂做什麼?」既然教堂早就在那兒,面對絕境也多生出一分勇氣。在對憂鬱症、精神疾病藥物、金融市場的種種嘲諷、憤怒、不予苟同背後,法蘭岑還相信愛與良善,所以安排了非常動人的謎底,給了這一家人修正後的希望。
20年後,法蘭岑變得柔軟一點、悲憫一點。《十字路》收起辛辣譏諷,他確實如自己所說,試著不再直接評斷筆下人物,只是讓故事發生、延伸。他不再在文句之間置入作者的價值判斷,沒有直白的嘲諷或批判,他悉心操控著筆下角色,在每個十字路口轉彎、直行,走向他指定的地方。
「她自己也不懂為什麼一碰到難題,對家的向心力竟會激增。」《修正》的這一句感嘆,在《十字路》更加明確。災難是快乾膠,黏合了漸行漸遠的希爾布蘭特夫婦,但留不住羽翼漸豐的雛鳥。關於家庭的悲喜劇,法蘭岑至少還有兩部曲要寫,從十字路再往下走,會通往哪裡?值得期待。(編輯:簡莉庭)1110612
書名:十字路
作者:強納森.法蘭岑
譯者:林少予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2/06/01
書名:修正
作者: 強納森.法蘭岑
譯者: 宋瑛堂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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